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藤花与草莓.pdf
http://www.100md.com 2020年1月7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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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藤花与草莓是作家川端康成写的长篇小说,主要讲述了一个少女对已婚的妻子在一次偶然的相遇中,对她产生依恋的故事,这也勾起了妻子年少时在藤花树下的回忆。

    藤花与草莓内容简介

    “藤花与草莓”出自《枕草子》 “雪花飘在水晶念珠、紫藤花、梅花上,漂亮的婴儿在吃草莓”。一个春末夏初的傍晚,妻子和丈夫在窗边谈论一件奇妙的事情,故友的妹妹因为姐姐与这位太太的友谊,莫名地对她生出了依恋。这让妻子想起了遗失在奈良藤花树下的少女时光……川端康成掌小说集《藤花与草莓》收录《日本人安娜》《月下美人》等共55则掌小说。封面为静谧的湖边藤花摇曳之姿,恍如朦胧幻梦。

    藤花与草莓作者简介

    川端康成(1899-1972),日本作家。生于大阪。1968年以 “敏锐的感受,高超的叙事技巧,表现日本人的精神实质”获诺贝尔文学奖。代表作有《伊豆的舞女》、《雪国》、《古都》、《千只鹤》、《山音》、《睡美人》等。

    藤花与草莓小说目录

    当铺

    黑牡丹

    日本人安娜

    父母离异的孩子

    舞女流浪风俗

    显微镜奇谈

    望远镜与电话

    厕中成佛

    鸡与舞女

    化妆的天使们

    被拴住的丈夫

    白粉与汽油

    百合

    舞鞋

    雨伞

    后台的乳房

    睡眠癖

    吵架

    脸

    化妆

    藤花与草莓截图

    书名:藤花与草莓

    作者:【日】川端康成

    译者:叶渭渠

    出版社:南海出版公司

    出版日期:2015-01

    ISBN:9787544274708

    本书由新经典文化股份有限公司提供授权

    版权所有·侵权必究目 录

    当铺

    黑牡丹

    日本人安娜

    父母离异的孩子

    舞女流浪风俗

    显微镜奇谈

    望远镜与电话

    厕中成佛

    鸡与舞女

    化妆的天使们

    被拴住的丈夫

    白粉与汽油

    百合

    舞鞋

    雨伞

    后台的乳房

    睡眠癖

    吵架

    脸

    化妆

    妹妹的和服

    遗容

    舞会之夜

    始于眉毛藤花与草莓

    秋风中的妻子

    爱犬安产

    十七岁

    裙带菜

    布头

    娘家

    水

    石榴

    五角银币

    山茶花

    红梅

    布袜子

    噪鹛

    夏与冬

    竹叶舟

    蛋

    瀑布

    蛇

    秋雨

    信

    邻居

    树上

    骑马服

    喜鹊

    不死

    月下美人地

    白马

    雪

    久违的人当铺

    门松[1]

    的影子,落在因雪地的反射而变得明亮的毛玻璃上。当铺的

    儿子坐在店堂里,身穿的新衬衫露出了白皙的胸口。这少年嘴唇红润,脖颈周围都是柔嫩的脂肪,像姑娘般光润。而且年底才新换的白木格子

    窗棂,显得格外明亮,恍如舞台上的当铺布景。他透过格子窗,与少年

    互祝新年。所以他很悠闲,一边微笑一边谈论放高利贷的事。按月息一

    成计算,三百元债得付三十元利息。

    “这么说,要是有一千五百元或二千元本钱,靠吃利息就可以过上

    宽裕的生活啰?人们怎么不在社会上放高利贷呢?不可思议啊!”

    “所以,最好不要去借钱。到期限前先扣除利息,还有手续费、调

    查费等,结果拿到手的远比所借的面额少得多。就算这样,没有担保的

    所谓信用贷款,更是难之又难。”

    “有点难住了。要是附近有你们家熟悉的贷款户,希望给介绍介

    绍,好吗?”

    “这个嘛……”少年像小姑娘似的,亲切地笑了,可话声却像商人的

    油腔滑调,有点虚情假意。

    ——要是介绍,也许对方会说你们店给借好啰。他这种只顾自己的

    瞎盼,也就无法在脸上表露出来。他想起在雪道上等待的女子。这时,门扉打开,他大吃一惊,进门的并不是他的女人。一个男人仿佛随时都会死在路旁,好不容易才回到自己的家一般,推开关闭的玻璃门,呱嗒呱嗒地踉踉跄跄走进来,咽气似的跌撞在墙

    上,借用肩膀的力量蹭墙行至账房前,抓住了账房的格子窗棂。

    “初次来,想借点钱。”

    原来是一件女式和服长衬衫。薄毛呢都被女人的肌肤弄脏了。他将

    视线移开。这男人的衣服下摆露出了旧法兰绒的睡衣,木屐的厚齿上沾

    满了雪泥浆,粗股的木屐带已松动了。

    “初次来,不上府上看看,不能给你典当啊。”

    “嗯。其实,年底我来过一次,您也是这样说的。当时内人还顾忌

    邻居耻笑。如今已经顾不上了,请到寒舍来看看吧。十一月以来,我们

    俩都卧病在床,是凭着这副躯体,从车站那边走到这边来的,也许回到

    家就累垮啰。我只能慢慢走。一起到寒舍来看看吧。能不能先借一元五

    角呢?”

    “正月里没有人手啊。”

    “约莫一公里半地,我得走一个小时,请念在我是个病人的分上,就给借一点吧。”说着,男人用报纸捂住了脸,咳嗽不止。膝头紧并在

    一起,污秽的手和报纸一起颤抖,并且用敲诈似的迫人口吻,絮絮叨叨

    地诉说着同样的话。当铺的儿子像倔强的小姑娘,沉默不语。

    “这么央求,你也……”说着,男人抓起和服长衬衫,准备用报纸包

    起来,转眼又慌忙用膝头遮住溅在报纸上的血迹,说,“你身上流的是

    不是血?是不是血?”

    “遗憾。我身上流的血,没有多余的可吐呀。”“什么!”这男人连连咳了几声,冲着格子窗吐了一口唾沫,“记

    住,这是人血啊!”

    这男人额暴青筋,横眉怒目,仿佛当场就要倒下。

    他说:“恕我冒昧,倘使是一元五角,我来垫付吧。”

    男人惊愕地瞧了瞧他,随即垂头丧气,浑身无力了。犹豫的时候,门扉又打开了,他便将钱硬塞给这男人。

    “那么,请收下这个吧。”男人将和服长衬衫递过去。

    他笑着推了回去。

    男人深深地低头施了个礼,长长的头发把前额都盖上了,嘴里一边

    念念有词地说了些什么,一边步履蹒跚地走了出去。当铺的儿子从店堂

    里面拿来消毒药,揩拭了格子窗上的血。

    “简直是从地狱里来敲诈勒索的啊!”

    “哪能收下那种布满肺病细菌的东西呢!听他那种演戏般的傲慢言

    辞,可以断定那家伙一定是个社会主义者。”

    第二个男人逃也似的走进来,站在一个角落里,无意去听他们两人

    的对话。当铺的儿子一回到账房,男人就毫无礼貌地靠近账房,从怀里

    掏出一个小纸包。

    “一共多少?”当铺的儿子把小纸包打开,原来是成叠的钞票。他点

    数钞票的时候,男人为了瞒过他的眼睛,像蝙蝠似的伸展衣袖,用双手

    抓住格子窗。是刚刚揩拭过血的格子窗。这背影酷似蝙蝠,难看得有点令人毛骨悚然。男人从少年手里接过当票,板起布满痛苦阴影的脸,走

    了出去。

    “刚才那叠,大概有一百多元吧?需付一百多元的利息,究竟典当

    了什么呢?”

    “那不是利息。”少年好不容易又恢复了姑娘般的微笑,“这是秘

    密。他典当的是现金。”

    “莫非是小偷……利息由谁来支付?”

    “同典当物品一样,由对方支付呗……据说他就住在附近。这户人

    家经常跑当铺,想让人家以为他们很困难。同刚才那个病人正好相

    反。”

    “既然这样装穷,可见这笔钱很可疑。他做什么买卖呢?”

    “装穷,不要花钱,又没有人来要钱嘛。”

    “可是,我却因为有人来要钱受不了哪。能不能通融把刚才那笔不

    可思议的钱借给我呢?”

    “这个嘛……”少年走进店铺里面,良久才又带着小姑娘般的亲切表

    情走了出来。

    “家父说可以借……就是刚才谈到的三百元的一半。”

    他飞跑到洒满阳光的雪地上。他的女人正和孩子们一起在杂树林旁

    堆雪人,明朗地欢笑着、玩耍着。[1]日本风俗,新年在门前装饰的松枝。黑牡丹

    黑牡丹

    父 小猎狗

    母 哈巴狗

    出生地 赤坂青山南町五之十五 渡边雪子转

    诞生日 1928年10月26日

    “黑牡丹?白狗的名字,为什么叫黑牡丹呢?”

    “耳朵呀,你不觉得它的左耳朵像朵黑牡丹花吗?”

    “哪儿?让我瞧瞧。”他说着搂着小狗的头,把它抱了起来,小狗顺

    着他的胸口往上爬,忽然用舌头舔了舔他的嘴唇。

    “瞧!首先就看中人家的嘴唇,真是个机灵鬼。你是个前途不堪设

    想的不良少女呀。”

    “它是只牡狗啊。”

    “原来是只牡狗呀。”他说着望了望雪子那露出腼腆神色的脸颊,自

    然地想起她的吻。所以他觉得在热烈亲吻的小狗可爱极了。

    “可是,漏写了牡牝性别了。”她说着从挂在狗脖链上的口袋里掏出

    一张纸条,再次把它摊开。“这是你家堂堂正正的户口副本嘛。”他说着不禁打了个寒战。因为

    他让雪子生了个没有堂堂正正户口的孩子。但是,她说:

    “它既非牡也非牝,为了让它生活得幸福,我特意将它写漏的。对

    吧,黑牡丹。”

    “这只耳朵像牡丹吗?顶多只像一片花瓣。”

    “就算是花瓣,难道不像牡丹花瓣吗?”

    “是个好名字,不过也没法一次次地叫黑牡丹、黑牡丹呀。我不喜

    欢黑,还有什么牡丹?牡、牡啊。”

    “宝宝,宝宝。”

    “不是宝宝,我说的是牡。”[1]

    “可是,你真的要吗?”

    “当然要。我家里也领养了两只野狗呢,眼下大概还躺在窄廊下睡

    觉。前些日子,我妻子去买香烟。那是一位人品正派的老太婆开的铺

    子,她看到狗群尾随着我妻子,就说:这些狗都很可怜啊,如果有剩余

    的食物,您就给它们喂点吧。妻子说:我们家每天都给它们喂饭的。话

    刚落音,老太婆吧嗒一声双手着地,施礼致谢。就在这时,屋里又出来

    另一个老太婆,两人一起低头施礼说:谢谢了。就是说,这两只狗的原

    主人迁居镰仓时,把狗扔弃了。长期以来,狗就在这一带的垃圾箱或人

    家的厨房门口徘徊觅食,渐渐地变得又脏又瘦,眼神也变得贪婪可怕。

    无论走到哪家,都被人家轰走,也遭到同族伙伴的轻蔑。真是的,连同

    族之间仿佛也明白对方主家的身份和财产,不论哪只狗都对这两只乞丐狗冷眼相待。它们被我们家领养之后,跟着外出的时候,街上的孩子们

    都跑过来向它们投掷石头。我妻子也觉得孩子们太过分了,就跟他们吵

    了起来。香烟铺的老太婆平常也很同情这些狗,所以才对我妻子施礼致

    谢的。”

    “太好了。你很喜欢狗,我是很清楚的。不过……这么说,尊夫人

    也喜欢狗呀。”

    “但是,贵族家出身的狗不知会怎样呢。”

    “很晚才回家吗?在哪里……”

    “你是说我妻子吗?其实她是去舞厅向当年的熟客推销我的画。因

    为听说你们将调到中国,得把钱还给你们。所以,我也到处走动走

    动。”

    “是吗?这样看来,尊夫人还是没有坦诚地接受我的心意啰。就说

    今天吧,我阔别两年又来了,她没在家,我竟擅自进屋,并且在画室里

    画画取乐。”

    “嗨,我妻子嘛,她对我从以前的情人那里借来我们的婚礼费用,也很高兴地笑了,得表扬她呀。至今她还是这样一种心情。不过……”

    “但是,我已经没有时间收钱了。明天一早就出发。如果尊夫人愿

    意收下我这只小狗,这就够了。”

    狗在她膝上睡着了。一抚摩它的头,它就把眼睛睁开一条缝,仰望

    着他的脸,喉咙里咕噜咕噜作响,仿佛在请求让它睡个好觉。抚触这柔

    软的长毛的手感,使他心中涌起爱护幼小者的那股温馨。孩子——雪子

    是不是为了使他想起孩子,才把小狗带来的呢?“总之,能不能跟我去一趟舞厅呢?说不定她已经凑到了一点钱。”

    “我很想见见尊夫人,却讨厌提到钱的事。”

    “但我的妻子去凑钱,我心里就总觉得像那只狗到别人家厨房门口

    乞食一样。”

    他说着站起身来,从和服袖兜里拽出满巴掌的纸屑,一边放在白腰

    文鸟笼子上,一边说:

    “今年年底,我想家里也该买一个废纸篓了。”

    离开他膝上的小狗,睡眼惺忪,走路踉踉跄跄的。它伸了个大懒

    腰,就跳到他的和服下摆处尾随着他。

    “这只狗可叫我为难啦。放在我家怪可怜的,又不能让它坐电

    车……请你给它付汽车费吧。”

    在汽车里,雪子一边让狗叼着手套,一边说:

    “这样我就可以无拘无束地向你和尊夫人告别,在现今的世道里,能这样做,应该感到幸福了。”

    “所谓现今的世道,又……”

    “这是指对于一个总带着自卑感活着的女人来说。我是个没有职业

    的女人,和你在一起,想起这件事真不知有多么悲伤,也许就因为这个

    才分手的吧。”

    “就是说,我这个男人没有正经职业。”“我没有那么想,和你在一起生活的时候,我感到很快活。但那个

    时候种下的自卑感,一辈子都缠着我,只有这点令人悔恨啊。每天晚

    上,我让这只小狗和母哈巴狗一块睡的时候,总是这样想。我也像哈巴

    狗那样被人家抚养。”

    “可是,小狗要小便怎么办?”

    “小狗要小便的时候,母狗就会来拽我的睡衣,把我叫醒。”

    “我刚才就想问了,你也是来与孩子告别的吗?”

    “不。”

    “你向丈夫都坦白了吗?”

    “没有,唯有这件事还没有。”

    “我也是唯有这件事,还没有对妻子说。”

    “就那样把她培养成一个坚强的农村姑娘,也许更幸福……不过,我们能不能立下个协议?不论你或我,如果坦白并得到伴侣的谅解,就

    可以自由领养她。”

    “另一方面,双方都不领养,也不相互责备。”

    “但是,如果孩子责备我们呢?如果我自己责备自己呢?那么,我

    就无路可逃了。”

    幸亏这时他们已经到了舞厅门口。一打开玻璃门,爵士乐队使他倒

    抽了一口气。舞女们恍如一股强烈的红黄蓝原色的旋涡,他惊慌失措地

    坐到舞厅的一个角落里。在衣着华丽的舞女中,妻子格外显眼。因为只有她一人身穿洗褪了色的平纹丝绸衣裳。她的舞女对手却穿着红裙子水

    兵服,看上去约莫十五六岁光景。妻子瘦削的肩膀上,垂肩的头发在脑

    后扎成一把。他立即忘却了刚才的羞愧,只觉得有一股静静的温馨的情

    丝爬上了心头。舞曲终了,舞女和客人旋即分成红黑两组,分别聚集在

    舞厅的两侧。她一个人混在黑组里走了过来,发现他和雪子的时候,脸

    上顿时飞起红潮,一直红到了脖颈。

    “哎呀,不,真吓了我一大跳……我蓦地忆起过去,就想跳舞。刚

    才与我搭档的那个姑娘特意紧紧地握住我的粗手,问道:啊,姐你幸福

    吗?真使我感到悲观啊!”

    “我向雪子要了这只小狗。”

    他让藏在袖兜里的小狗露出脑袋来。

    “呀,真可爱。”她说着把小狗抱了起来,不顾周围的人,一味地往

    脸颊上蹭。这时场内响起了华尔兹舞曲。妻子忽然高兴地说:

    “太太,跳起来吧。”

    不过,使他惊讶的是雪子说:

    “我只会走步。但作为告别的象征跳跳也无妨。下次重逢,彼此都

    成了老太婆的时候,交际舞什么的,说不定会成为梦啊!”

    她说着爽快地站了起来,不是吗?男士们蜂拥而上寻找女舞伴,稍

    晚一步,妻子也把小狗递给了他,然后一边搂着雪子的肩膀,一边

    说:“我可是个女的。”

    这当儿,他没有接住小狗,小狗钻进舞池的人群中四处乱跑。他蹲下来去追它,可是被跳舞人的脚挡住,没法靠近。接着,小狗蹲在跳舞

    的人中央,蹬开后腿撒尿。附近的舞女们惊叫起来,赶紧避开。男士们

    哄堂大笑。他拍了拍妻子的肩膀。小狗躲在长椅下面。三四十对舞伴几

    乎都停住了舞步。乐师们一边奏乐一边踮起脚来看。妻子赶紧跑过去,猛然将衣服的下摆盖在狗尿上揩拭干净。那哄堂的笑声戛然而止。然

    而,围绕着它的舞女们就成了牡丹花圃。妻子跑进了舞厅后门。侍者拿

    来热水和抹布。场内又继续翩翩起舞。他们三人逃了出来,坐上汽车之

    后,他和妻子笑得前仰后合。

    “真是让你们吃尽了苦头。对不起。宝宝,就为了你,瞧,赶紧施

    礼道歉。”雪子说着按着小狗的头,叩在妻子弄脏的衣服下摆上。

    “不,不,那样更觉得可爱了。”妻子边把小狗抱起来边说。

    “多亏了你,我们不用花费分文就退了出来。我还有个请求,希望

    你们把它要下来。”

    途中雪子下了车,妻子无所顾忌地抱住小狗,让它吧嗒吧嗒地舔着

    自己的咽喉。

    “连狗都这样,要是孩子,不知该有多么可爱啊。我们在生活中,为什么那么害怕生孩子呢?”

    “因为人与狗负担的心情不一样呗。”

    “不过,这样抱着狗,心里想的是孩子呀。”

    “也许雪子也是为了让我们想起孩子,才把狗送给我们的吧。”

    “你是说她希望我们生个孩子?”“不是……说实在的,过去我一直瞒着你,雪子生了我的孩子,放

    在农村抚养,已经四岁了。”

    “哎呀,原来如此。我马上领回来。其实嘛,我也有个私生子。”

    “什么呀!”说着,两人扬声大笑。

    “先把你的领回来吧。别人的孩子嘛,一有什么事,心情总轻松

    些。因为狗比自己的孩子更亲近些呀。”

    “太无情了……所以雪子才给这只狗取名叫宝宝的吧。”

    “不是宝宝,而是牡牡呀,黑牡丹的牡呀。”

    [1]日文中“宝宝”一词的前两个音与“牡”的发音相同。日本人安娜

    他们是兄妹两人,只有一个荷包。说得更确切些,哥哥经常借用妹

    妹的荷包。装零花钱的黑皮马蹄形小荷包,红线镶边,这是女子用品的

    标志。因此,尽管安娜有一只与这个一模一样的荷包,但他不仅没有怀

    疑,还觉得这个俄罗斯姑娘也赶女学生的时髦,怪可怜的……

    对了,妹妹邀他出来逛百货商店时,看见装饰着化妆品的玻璃柜上

    的篮子,用嘴指了指那上面挂的“每件一律五十分”的牌子,说:“我们

    班上的同学都有这样的荷包呢。”

    那就买一个。荷包就是这样买下来的。

    安娜也有与它一样的荷包。像死蝙蝠的翅膀一样挂在摊上的黑色披

    巾,长长地垂了下来,她买炒咸豆的时候,他看见了她这个小荷包。他

    知道她有与这相同的东西,就忽然向前迈出一步,想和她搭话。安娜用

    黑色的翅膀搂着弟弟伊斯拉尔那没有穿外套的肩膀。伊斯拉尔的弟弟达

    尼耶尔则把没有戴帽的脑袋,向老人的腰兜上蹭了蹭。

    浅草公园一间间小戏棚的后台门口,涌出一些艺人和售票姑娘,这

    是流浪者引人注目的时刻。尽管如此,俄罗斯乐师们还是像乞丐一样,迈着缓慢的步子,踩着裸木般结了冰的影子远去。这个青年时而在后

    面,时而在前面尾随着安娜,好不容易才来到了公园后面的小客栈。他

    为了能看到安娜在二楼的廊道上走的情景,就靠在马路对面的胃肠医院

    的白墙上,呆立不动。一个中学生像壁虎似的紧贴在白墙上,一边伸伸懒腰,一边目不转

    睛地盯着小客栈的二楼。毫无疑问,也是尾随着安娜来的。那时,他是

    个上大学预科的学生。两人像要哭出来似的,互相避开对方诚实的面

    孔,冰凉的腿约莫站了十来分钟。忽然,中学生猛地将斗篷从头上套下

    来,然后像狗一般跑了。他走进小客栈。客栈主管把他带到安娜隔壁的

    房间里,立即说道:

    “对不起,小店规定先付房费。”

    “是吗?是一元三角钱吧。”说着,他将手伸进上衣兜里,可是兜里

    没有荷包。他慌忙搜遍了全身的七个口袋,都没有找到。

    因为荷包刚才已经被安娜掏走了。

    安娜她们从N馆的后台门口出来,又在滑旱冰的小棚前驻步,钻进

    观看滑旱冰的人群里。他站在安娜的紧后头,让斗篷的袖口稍稍触到她

    的披巾。安娜想走开,猛回头的当儿,踩中了他的脚。

    他脱口说了声“对不起”,安娜脸上顿时飞起一片红潮,微笑了。她

    那瓜子脸上的眉梢和有点往上吊的嘴角,像一只凶猛的鸟似的,她微笑

    着瞪了他一眼,而后又低下头来。他决意尾随她……大概荷包就是在那

    个时候被她掏走的吧。

    客栈主管在走廊上,依然双手着地,抬起头来嘲笑似的望着他。

    “荷包可能是丢失了。明儿一早我让妹妹给送来不行吗……真不好

    办,深更半夜的,即使往我的公寓挂电话……妹妹也无法来呀。”

    “先付款是我们的规定,所以……”“就是说不能住宿啰。”

    “真对不起,不过……现在可能还有电车,住在本乡的话,即使步

    行也能走回去嘛。”

    他目不转睛地望着安娜那只扔在门口的舞鞋,一边走下小客栈的楼

    梯,一边用英语断断续续地唱起俄罗斯歌曲,向本乡的方向走去。

    “欢迎惠顾。”第二天晚上,客栈主管佯作不认识似的欢迎他。他从

    隔扇的缝隙窥视安娜的房间。只见壁龛里放着安娜兄妹们满是皱纹的贴

    身汗衫,两个又旧又脏的箱子,箱子上面放着炒咸豆的袋子、生锈的口

    琴,衣服架上放着一个落满灰尘的花环,还有一具用木板组成的小木马

    ——除此别无他物。倒下来的木马脖子上挂着一块似乎不是玩具的俄罗

    斯勋章。

    “少爷。”来铺床铺的女佣用他有生以来第一次听到的名词招呼他,而后嘎噔一声,把隔扇打开了,“如果您喜欢这里的那个外国姑娘,我

    可以帮您忙。”

    “啊。”

    “能出二十元吗?”

    “可是,可是,那个姑娘才十三岁呀。”

    “哦。十三岁吗?”

    安娜他们回来之后,弟弟们说了两三句话,马上就入睡了。他在硬

    邦邦的卧铺上哆哆嗦嗦地发抖。第三天晚上,他从朋友那里筹借了二十元钱。但是,到他房间里来

    的,是另一个女佣。

    父亲和弟弟入睡之后,安娜还在小声唱歌。窥视了一下,就见她坐

    着,只把两只脚伸进铺盖里坐着。她把裙子折叠得整整齐齐,摊放在床

    铺下,膝盖上摞着一摞贴身汗衫。安娜用日本针缝了起来。

    传来一阵街上的汽车声。再窥视一下,只看见同伊斯拉尔搂在一起

    睡觉的安娜的头发。父亲和达尼耶尔睡在另一张床铺上。他悄悄地打开

    隔扇,像爬行似的爬了过去,将荷包——黑皮马蹄形红线镶边的小荷包

    放在安娜的枕边。这是他今天特地从百货商店买来的、同上次一样的东

    西。

    他睁开哭肿了的眼睛,发现他房间的隔扇边上,竟并排摆放着两只

    相同的小荷包。新的荷包里装着昨夜的二十元钱,旧的荷包里装着十六

    元多——这是安娜前些日子从他那里偷走的钱,她如数奉还了。隔壁房

    间里的衣服架上只剩下落满灰尘的花环。安娜他们逃走了。他尽了一片

    稚嫩的心,却反而吓住了安娜!他从花环上摘下一朵人造菊花装进荷包

    里,然后急步向N馆走去。在节目单上没有安娜他们的名字。

    鲁波斯基姐弟作为革命的对象,被撵了出来。漂泊无着的俄罗斯贵

    族的孤儿,住在N馆里。在电影幕间,十三岁的安娜弹钢琴,九岁的伊

    斯拉尔奏大提琴,七岁的达尼耶尔演唱俄罗斯摇篮曲。

    他回到公寓里,对妹妹说:

    “前些日子丢了的荷包找回来了。我去了一趟浅草警察署,原来是

    可怜的俄罗斯少女给捡起来的。”“那太好了。是不是给那孩子一点谢礼?”

    “她是个流浪的姑娘,不知上哪儿去了。以为丢了,本来已经死

    心……我想买点俄罗斯的什么东西,算是对她的纪念。”

    “革命后,俄罗斯没有什么东西进口呀。进来的只有条纹呢绒。”

    “对我们来说,这是很奢侈的啊,买点耐用的东西吧。”

    他在那家百货商店给妹妹买了一个红色皮革的化妆盒。三四年后,妹妹旅行结婚时,还带着那个化妆盒呢。

    三月间的一个晚上,一群像是不良少年的人,在银座人行道上撒开

    走了过来。他躲避到街树旁给他们让路。他看到这群人后面有个像蜡偶

    人似的白皙的美少年,身穿久留米碎白花粗布衣裳,眼窝深陷,头戴黑

    色钟形帽子,身披下摆开衩的学生斗篷,光脚穿朴齿木屐,美得令人真

    想咬上一口——是女子吗?擦肩而过时,他不禁脱口说出:

    “啊!是安娜,安娜。”

    “不是安娜。是日本人呀。”少年明确地说完,像一阵风似的消失

    了。

    “不是安娜。是日本人呀。”他喃喃自语,忽然伸手摸摸西服内兜,荷包果然没有了。父母离异的孩子

    一

    他与她都是小说家。两人都是小说家,使他们的结婚具有充分的理

    由。同时,使他们的离婚也具有充分的理由。

    两人的结婚是美好的。为什么呢?因为她拥有离婚的能力。

    两人的离婚也是美好的。为什么呢?因为她拥有一颗能成为朋友的

    心。

    此外,还有一件美好的事,那就是他们生了一个儿子。

    孩子应该归父亲呢,还是应该归母亲——没有发生过这样的争吵。二

    他的小说与她的小说,在同一个月份的不同杂志上分别发表了。他

    的小说是写给分手了的女子的情书,她的小说则是写给分手了的男子的

    恋文——在无垠的天空中彼此追逐般的情书。

    他的书桌上,摊开放着这两本杂志。

    “让我们祝贺吧,你不快活吗?”

    两人像几年前的一对情侣,避开旁人的耳目,走在昏暗的陋巷中。

    “和我分手后,又回到与我一起生活前所住的公寓里,不是很寂寞

    吗?我希望你能飞得更远些。”

    “有道理。好不容易分手了,可以想象彼此的生活,又像随手可

    得,未免……”

    “让我们早点过上彼此都无法想象的生活吧。”

    “这可就难了——因为我们彼此都是相当厉害的小说家。”

    两人在明快的祝贺宴之后的归途中,孩子在汽车里睡着了。

    “把孩子叫醒也怪可怜的,就让他在你那里留宿吧。”三

    翌日清晨,与孩子在一起的时候,他感到震惊。来到电车道上,他

    也不知该给孩子买点什么才好。他一本正经地说话,可是没什么话可

    说。就像年轻的朋友来访的时候那样,他带着六岁的孩子上茶馆去了。

    这种心情就像第一次发现孩子。他仿佛现在才开始爱上这个孩子,原先觉得这孩子是夫妇之间的累赘,就全交给女佣管教了。

    但是,说也奇怪,他无论如何也不能训斥孩子。

    孩子打开格子拉门,抓住它,环顾公寓的廊道。一有人通过,他就

    把门关上,躲藏起来,然后再打开。他用了足足二十分钟,默默地看着

    孩子这些举动,最后招呼说:

    “健儿——健儿了不起啊,你有两个家。”

    “这里是爸爸的家吗?”

    “唔,你要在爸爸家住几天?”

    “住几天呢?”孩子坐在他的膝盖上,歪着小脑袋。

    第三天,他们在她家附近一下车,孩子就拽着他的手跑开了。洋房

    的新窗帘上,映现出大朵花的影子。

    她似乎又想起把家里装饰得像他们新婚度蜜月时那样。

    “欢迎再来。”他松开了孩子的手,头也不回地走了。孩子没有追上来。四

    ——问了健儿许多关于你的情况,不过,请你不要问健儿有关我的

    事。但这绝不是暗示你问健儿我的情况。

    孩子带着这样一封信,终于能独自到他的公寓来了。孩子独自一人

    会坐电车,他高兴极了,大概没有让母亲送来吧。

    “我要上爸爸那儿去。”据说孩子打那以后的第六天或第九天这样说

    了。这似乎不是她要再来与他相会的借口。

    孩子在他跟前,一天天轻松快活起来,也已逐渐习惯,可以轻松地

    往返于他和她的两个家了。每当他与朋友谈话时,孩子不知什么时候就

    一个人去她家了。

    “我们失去了家庭,可是健儿却有家呀。”

    “不,总有一天,他会像父母离异的孩子,会像街上的孩子的。”

    “是流浪儿的幼苗吗?”

    “是实现两人离婚的理想呗。两人的新家庭就是街道上的蔚蓝的天

    空。”五

    看戏散场后回到家里,只见孩子独自在他的房间里进入了梦乡。他

    钻进孩子的被窝里,也没有把他惊醒。上午十点,他醒过来后,孩子已

    不在家了。晌午过后才回来,说是同街坊的孩子玩去了。

    “妈妈她同别的叔叔旅行去了。”

    他目不转睛地盯着急忙往嘴里扒饭的孩子,一股莫名的厌恶感爬上

    了心头。

    “旅行——什么旅行?”

    “唔。旅行嘛,就是把房门关上走了。”

    “健儿也同爸爸到远方去吗?”

    “这样一来,就不能回到妈妈家了吗?”

    孩子满脸困惑,他心情愉快地笑了。六

    “当你的小说把我风格的影响抛得一干二净的时候,我们还可以再

    次生活在一起。”

    “我不喜欢这样郑重其事,在你需要的时候,我随时都是你的情

    人。”

    他们就是这样分手的。

    然而,两人的文风日渐疏远,两人的感情随之发生了不同的变化。

    他觉察到他们之间的这种隔阂,强烈地影响了孩子。孩子往返于父母之

    间,不知不觉间竟致力于克服这种隔阂。为此,孩子的感情眼看着迅速

    成长起来。孩子为了让父母都是自己的亲人,拼命地激烈战斗。这点深

    深地打动了他和她的心。

    但是,他有时觉得孩子似乎不是他的儿子。

    她在和孩子内心的新的他进行竞争,试图在孩子心里更多地植入自

    己的形象。

    于是,两人相会的时候,她怀着一颗圆满家庭的母亲的心,噙住了

    眼泪。

    “健儿,还是个孤儿啊!”

    “即使是孤儿,也不是人类的孤儿,而是兽类的孤儿,或是神灵的

    孤儿啊!”七

    他再度踏入人生的陷阱。他结婚了。

    也许不能说是美满的婚姻。为什么呢?因为新妻子不具备离婚的能

    力。他不可能与没有这种能力的妻子成为朋友。

    然而,孩子第一次来到他的新居时,似乎毫无拘束地管他的新妻子

    叫“妈妈”,很快就亲昵起来。不知怎的,他对孩子又感到一种莫名的憎

    恨。

    孩子待了两三天,忽然又回到她家的时候,他几乎想拍拍脑袋说

    声“干得好啊”。这种可爱劲儿使他心中感到痛快。这不是对新妻子刁难

    的心情。

    但是,每当孩子像小鸟般飞走的时候,妻子总是惴惴不安。

    “我是不是有什么地方对阿健不好?”

    他觉得妻子比那六岁的孩子还冒傻气。

    “我想抚养阿健。”

    “是吗?”

    “不过,她是个小说家,我总觉得有点害怕。他成了我的儿子以

    后,能不能不让他上她那里去呢?”

    “混账!”他猛地将妻子打倒在地。她潸潸泪下,喊叫了起来。

    “那个孩子——那个孩子可以自由自在地跳上她同情人睡在一起的

    床铺呢。他可不是会去结婚的废物的孩子哟。”

    他飞速地向无垠蓝天下的大街走去。舞女流浪风俗

    一

    东京郊外大森一带,是个有很多引人注目的山岗、西方人、少妇,还有舞女的市镇。

    舞女中当然有现代式的和老式的,有在舞场里和着爵士乐队的伴奏

    起舞的舞女,也有短发的舞女,以及手抱三弦琴站在小饭馆或咖啡馆门

    前、梳着裂桃式顶髻发型的艺人姑娘。

    跳交际舞的舞女住在大森的山岗市街上,艺人姑娘则辗转在近海的

    市街上。因此,舞女美莉由舞场的客人驱车送她,沿着海边的京滨新国

    道行驶。她从品川开始就全神眺望着车窗外的景色。从昏暗的茶会的院

    子里传来了三弦的琴声。

    “喂,先生。”她扬声招呼。

    “请停一下——我带姐姐一起回家。”

    她让姐姐上了车后,把客人扔在一边不顾。交际舞女把姐姐的三弦

    当曼陀林琴弹奏起来,艺人姑娘脱下小小的短布袜,轻轻地抖了抖,说:

    “灰尘真大呀,衣服的下摆真受不了。”话音刚落,交际舞女和艺人姑娘上了同一辆电车,分乘在二等、三

    等车厢里,有时不知不觉地一直坐到大森。

    在咖啡馆里,客人问艺人姑娘:

    “哟,她是你妹妹呀。”

    “哎,是的。”

    “一点也不像嘛。”

    “是在孤儿院里,做了我的妹妹。”

    “你为什么不当交际舞女呢?”

    “我不喜欢搂着男人跳舞。”

    舞场的客人问交际舞女:

    “以前你不是在廉价咖啡馆里和着姐姐的三弦跳舞吗?”

    “谁会干那种乞丐似的行当呢。”

    的确,以今天的眼光看来,姐姐的舞蹈是一种乞丐的本事,妹妹的

    舞是一种小姐的本领。然而,是什么东西把这两个姑娘如此美好地联结

    在一起呢?谁也不知道。姐姐若无其事地说,她们一起在孤儿院。听起

    来她十分诚实。不仅如此,小姐在人前毫不羞愧地管乞丐叫姐姐。不介

    意那种“今日的眼光”的妹妹,真不愧是个孤儿院出身的姑娘。一个从社

    会底层一跃而上的、无比大胆的、挣脱人生羁绊的姑娘。二

    看到不知道职业也不晓得身份的、打扮得花枝招展的女子,不由得

    让人联想到交际舞女。她们的风俗在东京还很新鲜的时候,我发现了美

    莉。不知是谁给这个少女起的名字,她被人们用一个洋溢着海港姑娘气

    息的名字“美莉”相称。她穿着一身洁白的水兵服,只有领子是深红色的

    ——嗨,比方这么说吧,她总是给人一种清雅的少女风度的印象,并以

    此作为自己的本钱。

    当问到“你到底多大了”的时候,对任何男人来说,都会涌上一股新

    鲜的喜悦。

    我常常在下午三点左右的那趟国营电车上与她邂逅。她总是特意噘

    着抹上浓艳口红的嘴唇,挂着一副轻蔑般的面孔。我只能估摸着这位小

    姐大概是由于过早谈恋爱被学校勒令退学,从而做了走读生,学音乐或

    手工艺吧。

    可是,深更半夜,她用两只胳膊钩住两个大男人的胳膊,满不在乎

    地走回家去。有时则同梳着裂桃式顶髻的艺人姑娘,肩并肩地一边唱着

    歌一边走回家。

    这个艺人姑娘总是一个人走街串巷,她那张小圆脸、红色草屐带的

    麻里草鞋、长袖和服和腰带间夹的微露的红色揽袖带子,几乎是谁都熟

    识的。

    她对喝咖啡的客人和女招待都使用敬语。店铺里没有客人的时候,她在门口,脸上蓦地飞起一片红潮,低下头来说:“阿姐,我能坐下来休息一会儿吗?”

    她说着就坐在店铺的椅子上,低着头沉默不语,显得挺寂寞的样

    子。于是,女招待就逐渐跟她搭话了。

    因此,她在品川蒲田间、旧东海道线海岸一带,并不招女招待们的

    嫌弃。首先,她是这一带唯一的舞女。她将带有樱花图案的手巾整齐地

    折叠好,缠在脖颈上,多少显得带点乡土气,而后用右手抓住手巾的一

    头,轻轻一抛,就起舞了。她同短发的小姐住在一起,这是太不可思议

    的事,纵令后来才知道那小姐是个交际舞女也罢。

    但是,个子小的少女并不是个出色的舞伴。只是她给人少女式的印

    象,因而走红。可一些舞艺高超的男子超越技巧跳起杂技式的狂舞时,她也能和着节奏奉陪到底,对,就像小学生做游戏那样,欢闹地跳。眼

    珠子闪闪发光,越发粗野了。三

    在大森,人们看不见这个舞女的姿影了。

    我去伊豆旅行。那里的温泉有个我喜欢的按摩师。不,应该说,他

    是到这个温泉来给人按摩的。他住在距此地约莫七公里远的北边热闹的

    温泉场,家中有五六个徒弟。他走起路来比明眼人还快,这是他最感到

    得意的。

    “一听见明眼人的脚步声,他就飞也似的走,非要超过人家不可。

    他这个人就是这种脾气,有时掉进河里,有时撞在树上,新伤不断

    呀。”旅馆女佣的话把我逗乐了,随后我就喜欢上他。

    在浴池里看到一般的盲人按摩师,总觉得他们很肮脏,可是他那胖

    墩墩的裸体,白皙得很美,洋溢着精神百倍的力量。

    他携带着一管洞箫,每月月初便从北边的温泉场来到这家旅馆,邀

    请这个村庄的四五个按摩师聚集在一起,吹洞箫,而后唱义太夫、三弦

    曲,这样阔阔气气地玩上两三天。客人净是些盲人。

    今天也有市丸宴会——这家旅馆的人把他这种奇妙的游乐叫作“市

    丸君的宴会”。六个盲人就在隔着庭树、与我所住的厢房相对的一个房

    间里,合奏着洞箫。

    《千鸟曲》曲终,只见一个人嗖地挥动洞箫,唾沫星子似乎溅在前

    面的盲人身上。

    “喂,你没看见有人在场吗?”挨说的盲人握紧拳头,装着要打对方的样子。

    出乎意外地传来一个女子的声音:

    “金丸攥紧拳头装着要打杉丸呢。”

    盲人们围圈而坐。穿着浴衣、系着紫色皮带的少女,跪坐在他们圈

    子的边上。

    杉丸伸了伸舌头。

    “杉丸在伸舌头哟。”

    贴邻的按摩师冲着她露牙笑了笑。

    “哟,还是砂丸好。”

    “好啦。”市丸环视了一圈大伙儿,虽说他什么也看不见。

    “喂,大伙儿做个动作,猜猜吧。町子当裁判。町子到中间来。”

    “好,可以。”

    市丸端坐着合上了双掌。其他五个盲人挺得意似的,歪了歪脑袋,落入沉思。

    “呀,讨厌,合十祈愿啊!”

    “祈愿什么呀?”

    “这……即使明眼人也不晓得嘛。”“看着。”杉丸说着将食指捅进鼻孔里。五人都不知道。砂丸装着拔

    刀的样子。

    “哟,都这样做可不行呀。杉丸用手指捅鼻孔,砂丸拔刀……”

    金丸歪了歪嘴,少女注意到了,说:

    “金丸歪嘴啦。”

    市丸立即将双手放在额头上佯装长角的样子,金丸又把鼻垢弹掉。

    “市丸变成鬼……”她说话的时候,六个盲人一起用手比画着做些奇

    妙的动作,脸上还带着表情。

    “金丸弹掉鼻垢,桥丸是医务人员,千丸装哭……不行,不行,我

    看不明白了。金丸拽着耳朵,杉丸抓嘴唇,市丸吊脖子,砂丸、桥

    丸……啊!忙不过来了。”

    “啊!忙不过来了。”

    市丸让那壮实的大腿跳动起来,来了一个后滚翻。

    “市丸后滚翻……”

    于是,其余的盲人都一起抬腿乱跳,翻滚起来。少女终于捧着肚子

    缩成一团,趴了下来。

    恰巧这个时候,公共马车来了,传来了三弦琴的声音。

    “哎呀,姐姐!”交际舞女美莉身穿浴衣,下摆处露出衬裙,从走廊

    上跑了过去。四

    我知道美莉往常跳舞的舞场,由于舞女品行不端,被勒令停业,她

    的舞女执照也被吊销了。此后不久,这两个舞女的踪影就从大森消失

    了。

    “那个短发姑娘是谁?”

    “是市丸先生带来的,也许是老板娘,也许是打算纳她做妾吧。”旅

    馆的女佣说。

    “她住在市丸家吗?”

    “好像是吧。”

    “那个流浪艺人呢?”

    “那个姑娘是这一带的按摩师的女儿,她被流浪艺人领养,十二三

    岁以前一直辗转在伊豆流浪,但最近不知又从哪里回来……”

    “她也是住在市丸家吗?”

    “这个嘛……她始终就是那样流浪吧。”

    良久,酩酊大醉的盲人们在市丸的房间里,和着三弦琴声跳起舞

    来。

    在这些盲人像章鱼舞爪般的舞圈中,町子的美莉卷上浴衣下摆,露

    出了水兵服短裙,非常优美地跳着查尔斯顿舞。我笑着笑着,泪水夺眶而出。显微镜奇谈

    “这个嘛,嗨,总之……”伏见医学士说着,有点困窘似的苦笑了。

    在农村中学的东京同窗会上,大家谈笑风生,议论起幽灵的故事来。这

    样一来,大家当然会征询席上唯一的医学者伏见的意见。但是,他觉得

    关于有没有幽灵的问题,即使从医学的角度来陈述意见,恐怕也不可能

    使大家从醉酒中清醒过来吧。

    “总之,医生这种人就是成了幽灵,成了个疯子,也会发生许多讨

    厌的事吧。其实,我也认识一个怪人,那是在大学里比我高三四届的一

    个男同学。”

    这个名叫千早的男子,本想把基础医学作为一生的事业,可是走这

    条路十年二十年后,即使当上大学教授,也很难养活他众多的家属。他

    不得已,一边当妇产科助手,一边在解剖学研究室里从事胚胎学的研

    究。但是从根本上说,他的热心劲头比起那些专为写学位论文而搞基础

    医学的助手来,是不尽相同的。

    “千早诊察时的奇怪态度——拣最厉害的说吧,比如某政治家那时

    候受到内阁的推荐,刚当上敕选议员,他的女儿常来妇产科,她是全医

    院公认的美人。可是,他诊察这位小姐的时候,慌忙得连手也没有洗,就跑到走廊对面的研究室去了。可不是嘛,刚以为他在干什么……”

    伏见涨红着脸,据他说,原来千早医学士将自己右手的手指往显微

    镜的底板上擦。“大概这样做还嫌不够吧,他还捅到指甲间——因为指甲剪得很

    短,马上渗出血来,底板上也沾了一点血。从显微镜里一瞧,千早脸色

    刷白了。他失望地把头伏在桌面上。”

    那些助手带点挖苦的味道,彼此议论说,这大概也同胚胎学有关系

    吧,没怎么理会他。可是才过一个月,在某种意义上,“千早的胚胎

    学”这句话,在医院里竟成了流行语。为什么呢?因为千早终于让那位

    标致的小姐成了自己的恋人。不知不觉间,那些助手不是以医师同患者

    的关系,而是把她当作友人的未婚妻,同这位小姐交谈了。但是,千早

    一个劲地害怕热心的眼光,尽量避免任何人同她亲切交谈。

    “使用显微镜式的侦探术,遭人妒忌可受不了啊!”远处的人挖苦

    说。

    “可不能笑呀。显微镜实际上是科学侦探术的好工具。比如,里昂

    警察实验所所长埃德蒙·洛迦尔博士,在显微镜下将一个男子的耳垢扩

    大五万倍以上来观察,发现飞溅上了印刷用油墨的星点、石板印刷使用

    的石粉末,以及某种药品的结晶体,就是说,伪造纸币的证据清清楚楚

    地显现出来了。如果诸位的夫人也能像洛迦尔博士那样使用显微镜的

    话,那么只和女子握握手,回到家里就会立即被发现哟。”

    再说,新贵族院议员的千金,不一定具备品行端正的条件。新毕业

    生不知道千早那双可怕的眼睛,于是有一回科室对科室比赛时……

    “比如,在内科与妇产科的助手室之间进行棒球比赛。”

    有个叫大竹的助手,他是科室对赛中的红人,与这位小姐都是性格

    开朗的人,很快就无所顾忌地亲密起来,双双去神宫球场观看联赛了。

    第二天早晨,他经过走廊的时候,千早把他叫住说:“大竹,这四五天你没有做过诊察吧。”

    “是啊。”

    “今天也没有诊察过患者吧。”

    “现在刚上班。”

    “十点以前,要做山田教授组织的教材,你能不能帮一下忙呢?”

    大竹按他所说,一走进研究室,他就用尖锐的目光盯着大竹的手,说:

    “你的指甲有点长,在制作标本之前先剪剪指甲吧。”

    于是,在大竹去旁边标本室的工夫,千早把大竹的指甲屑捡起来,将指甲垢蹭到底板上,放在显微镜下观察。大竹回来时,他忽然一把抓

    住大竹的肩膀,说:

    “你昨晚同女子在一起呀。”

    “你干吗?真愚蠢!”大竹说着,旋即跑出了研究室。

    “千早那副冤魂般的面孔,不禁令人毛骨悚然。大竹不应该跑出

    来,后来大竹自己也这么说了。这天,这位小姐也来治疗了……”

    傍晚,勤杂人员忽然打开了解剖学研究室的门,只见千早的右手从

    手指到掌心的皮肤都剥开了,血滴落下来……这只血肉模糊的手握住小

    型手术刀,扎入左手的指甲间。勤杂人员默默地逃了出来。

    “于是,当我们大伙跑来的时候,千早已将左手的指甲盖整个掀掉,正在切削手指上的肉。手指见骨头的血淋淋的右手里握着手术

    刀……而且小姐就躺倒在他面前。她的脖子上有无数道千早用指甲抓过

    的伤痕……还有一点,连我们这些医生也感到可怕,就是他旁边有架显

    微镜。显然千早已把自己的指甲垢涂在底板上了……小姐脖子上的肉被

    切成碎片,带着血,这些血肉虽然脱离了她的躯体,但在显微镜下却看

    得见它还活着,还在抽动哪……此外还看见小姐平日爱用的白粉……”

    千早试图亲手销毁这些显微镜下的证据,才主动切削自己的手指

    的。直至他发疯,还顾着显微镜下的证据,这是平日摆弄显微镜的男子

    的哀伤。他把那么大的证据——躺倒在那里的小姐的躯体忘得一干二

    净……

    “哎,简直是……被害者的血渗入犯人的汗腺细胞,据说怎么洗也

    洗不干净。”伏见说着环视了一圈在场的同学。

    “所以我也模仿诸位,说说解剖学的教室里用剥掉皮露出血肉的

    手,切削血淋淋的手指的幽灵就要出来了……是年轻的大竹和小姐吗?

    什么,那个嘛,大竹头天晚上肯定同女人过夜了,不过,好像是另一个

    女人,是大竹自己的恋人呀。”望远镜与电话

    一

    坡布雷先生的两条假腿,对这个故事来说是最方便不过的条件了,对我们这些弟子来说,也是再合适不过的了。

    首先,我们不论在心情多么浮躁的时间里去拜访,先生总是在家。

    再说先生不能外出,我们每次造访,他没有不高兴的。

    “先生为了抚慰那双不能行走的腿的寂寞,才开始教授法语的。”

    这是谁都在思考的问题,而且,又是主要的传闻。

    “美丽的人带有法国化妆品的香味……而且,以法语为浪漫的日

    本,我不离去。”先生经常像歌唱一般地说。

    以法语为浪漫的日本——这也是弟子们的歌。尤其对身为贫苦学生

    的我来说,更是美丽的歌。

    据说没有失去双腿时,坡布雷先生是法国大使馆的年轻书记官。由

    于这个关系,他的弟子中有许多漂亮的夫人和小姐。

    她们总围绕在先生的周围,让四周微微地飘忽着一股大使馆舞蹈会

    似的,或是圣诞节式的,或是横滨码头般的空气。再加上,先生只要一空闲下来(甚至令人这么想),每每唱起一节日本歌:

    系着锦缎的腰带

    新娘阿寮为何哭

    用法国圆润的歌喉唱,这首歌就失去了那种古典式的哀愁,奇怪地

    带有一种新鲜而明朗的异国情趣。

    我一边聆听这首歌,一边这样想:“的确,残疾人的这种不幸——

    他若在外国,也许反而显得娇柔可爱。”

    但是有一天,B子(她是个十五岁的女学生)对我说:

    “人们议论说,一定是日本姑娘那多愁善感的眼泪,把坡布雷先生

    留在日本的。听说先生受伤的时候,有人大声哭了起来。大概就是在这

    种氛围下,先生终于忘却思前顾后,发誓留下来的。”二

    顺着响声回过头来,看见原来是鸽子在晾台上走动。落魄的德国音

    乐家从晒干了的对襟毛衣旁边,把鸽子轰走,它们飞向市镇的上空。市

    镇的远方已经垂下午后的雾霭,如果没有轮船通过,笼上霞色的海会被

    人误认为是远方的山脉。饭店喂了六只鸽子,它们在把广袤大地上七月

    的热气吸收进去、熏成灰色的市镇上空飞翔。

    坡布雷先生按日本式端坐在皮椅子上,因为他卸下两条假腿,就只

    能吧嗒一声端坐下来,那姿势活像一尊陈列品。他对我说:

    “请把我的椅子推到靠近窗边,好吗?”

    窗边——也成为这个房间的标志,放着一台望远镜。这台望远镜是

    先生失去双腿迁到山丘上的旅馆时,朋友和熟人赠的十分别致的慰问

    品。先生很爱这具器械,甚至不让弟子们去触摸它。弟子们窥视望远

    镜,在先生眼里就仿佛进入心灵深处,很不礼貌。神圣地看待这台望远

    镜,是这房子的一种礼仪。

    然而,今天先生问我:

    “你用过望远镜观察人生吗?”

    “观察人生?……我只用看戏用的小望远镜欣赏过艺伎姑娘表演的

    舞蹈。在新桥演舞场观看樱花节的舞蹈。”

    讲法语使我神气起来。“你发现了另一种人生?”

    “艺伎姑娘的躯体猝然跳入我的眼帘,仿佛蒙住了整双眼睛,使我

    大吃一惊。她们比真人放大一倍半的躯体,以波浪般的压力冲着我的脸

    逼将过来。”

    “是吗……那么S子看见什么啦?”

    “我?我从高塔上俯瞰大都会。”

    “有什么感想呢?”

    “是幼年的记忆呀……鸟,鸟在天空翱翔。我心想,鸟为什么不飞

    得更快些呢?”

    “那鸟是鸽子吗?”

    “是的。是鸽子。刚才忘了法语鸽子怎么说,就说鸟了。窥视双筒

    望远镜,仿佛还能听见鸽子振翅的声音。”

    “是吗?”先生调试望远镜的焦距,忽然把尖鼻子对准我,说,“现

    在你瞧瞧这个。”

    “啊!”我从望远镜前移开脸,因为有一对正在接吻的男女冲着我的

    脸逼将过来。我再窥视的时候,他们还在接吻。

    女子似乎没有施白粉,白皙的额头与微微露出一点血色的脸颊,甚

    至令人感到很不相称,显然刚刚病愈的样子。女子的肩膀随着男子嘴唇

    的移动而摇晃,头发散乱地披在肩头上。她就这样睁开眼睛,仰望着男

    子的脸。她生病之后,似乎今天才初次洗了头,用长把细齿梳随便地绕成束,大概是梳子脱落了吧。

    S子看见我脸色苍白,像探询别人的秘密似的说:

    “我也可以看看吗?”

    “不行。”我说着叉开双腿,站在望远镜跟前。方才如果S子不在场

    的话,我想对先生这样说:

    “情欲——以波浪般的压力冲着我的脸逼将过来。”

    先生挂着一副极其认真的面孔,微笑着说:

    “一切带有神的名字的东西,不过是拥有一双与人眼略有不同的眼

    睛罢了。”

    “艺术的天才也……”

    “总之,也像今天一样,Y和S子明儿三点钟来。我编一出戏曲,让

    你们两人变成神。”三

    第二天,S子穿一身浅蓝色绉绸衣裳,比我早五分钟来了。她散发

    出一股与平常不同的香水味儿。大海上空一片积雨云,鲜明地呈现漫天

    的灰白。储气罐闪闪发光。但是,眺望到的市镇上雪白的,只是新建澡

    堂的烟囱和大医院的墙壁。

    坡布雷先生把桌上的电话挪到望远镜旁边,对S子说:

    “拨一下五十七号,K医院,叫三号室的患者,就说是她家挂来的电

    话。”

    我也从先生身旁窥视了一下望远镜——就是说在离我眼睛一尺远的

    前方,昨日那对男女,今天也还在接吻。护士登上了医院的屋顶花园,在女子面前略欠了欠身,就把两人带走了。

    S子吓了一跳,把听筒从耳边挪开,用日语说:“她来了。”

    “那么Y,你把我的话给她翻译过去,把她的话给我翻译过来

    吧。”先生说。于是我把听筒接了过来。

    “喂,喂,谁,你是谁?”传来了女人的声音。

    “她问是谁,是丈夫吗?”

    “是你丈夫……你刚才在屋顶花园和院长的儿子接吻了。”

    “是我,你刚才在屋顶花园上和院长的儿子接吻了,不是吗?”没有回答。

    “前天初次接吻,昨天和今天都在下午三点,在同一张长凳旁站着

    接吻了。”

    “前天初次接吻……”

    “你,真的是你吗?别吓唬我了,你现在在公司还是在家里?不是

    你的声音嘛。你现在在哪里?”

    “她试图否认事实,似乎不相信是丈夫的声音。”

    “我要让她信……今早我去医院探病后回家了。我把拐杖落在病房

    里了。”

    “看见妻子品行不端,你认为做丈夫的能发出通常的声音吗?今早

    我把拐杖落在你的病房里了。”

    “哟,拐杖……为了取拐杖你又折回病房来了?你现在在哪里呀?”

    (以下用法语说的话从略。)

    “即使没有折回病房,也能看见你的行为。丈夫……你开始忘却妻

    子是丈夫的,你也许无视丈夫的目光,岂有此理。今早我刚一回家,你

    就在病床上坐了起来,剪指甲,吃橙子,穿上袜子瞧了瞧脚,抹上口

    红,长时间地照镜子……”

    “连这些……”

    “我的眼睛是神眼啊。”“不,不对。不对,你自己从来不自称‘我’。”

    “那个男人,和之前住在你现在的病房里的一位小姐,也在那个苇

    棚下的长凳子上接吻了,后来跟年轻的护士也……那女人怪可怜的,好

    像是被院方辞掉了。这些我都看在眼里了。而你还去靠近那个男人接吻

    用的长凳子,真蠢啊!”

    “啊!你,请宽恕……”传来了女人的喊叫声,电话戛然切断了。先

    生把望远镜筒稍稍移到我的面前,我从望远镜里窥见那个女子像被恶魔

    追赶似的,脸色刷白,跑出了医院的正门,慌慌张张地四下张望,啪嗒

    一声倒了下来。

    “第一幕成功……她就这样成了世界第一的贞淑夫人。”先生说着,冷冷地笑了笑。四

    坡布雷先生的望远镜可以观察到那家医院的入口处、药房、医务

    室、厨房、北侧的病房,以及屋顶花园,就像望见邻居的情况一样。而

    这一切,附近的人家是绝对看不见的。同时,从远处的山丘上,能望见

    那里的人,而这些人是不可能知道的。

    “我与用健全的双腿走路的人相比,反而能看到许多赤裸裸的人生

    世相……我有两种人生:我引人注目的法语弟子们和医院的人们。弟子

    们至今还把我当作外交官看待,因此我比医院的人生获得更多的喜悦和

    哭泣。那里的善与恶……然而在望远镜的扩大之下,就像神一般知晓,像神一般寂寞。借助你们的帮助,我能做出神的审判。让我们再看看第

    二幕吧。”

    但是第二幕不是悲剧。医务室里总有个观察显微镜的医师。

    “显微镜同望远镜相比,无疑又是另一种神眼。再说又是对残疾人

    的爱……”先生刚说到这儿,脸颊上便飞起一片红潮。

    由于用药的关系,他从右耳到脸颊有一片烫伤。一个护士爱上了

    他。但是丑陋的他,由于丑陋而没有察觉到这一点。

    先生让S子模仿那位护士的声音给医师挂电话。可是S子只说

    了“喂,喂,我,我是医院头号新护士”,话儿就哽在喉咙里说不出来

    了。

    “第二幕延缓到明天。”于是,我同S子在饭店的客厅里喝茶。折回房间时,先生严肃地对

    她说:

    “S子……我请你挂个电话,就说我答应和大学生结婚了。”

    S子吓了一跳,脸颊顿时绯红,可先生却非常认真。

    “喂,我有个请求。事情是这样的,我答应和一位大学生结婚……”

    但是,这当儿她忽然往后退,就像按住自己的嘴那样,使劲地压住

    电话筒。

    “哟,是妈妈。”

    原来是S子的母亲。电话不是接到医院,而是接到了S子的家里。先

    生眯缝着眼睛边笑边说:

    “明天扮演情人的角色,我让S子当情人了。”

    我们不久就离开了饭店。庭院里的樟树在夕阳映照下像燃烧着似

    的。身后传来了坡布雷先生爽朗的歌声:

    系着锦缎的腰带

    新娘阿寮为何哭

    “真糟糕……我没法回家了。”

    “我们向海岸那边走吧。”

    汽车以迅猛的气势从宽阔的马路上向着我们奔驰过来。车厢里坐着

    屋顶花园的那个女子,她十分疲惫地依偎在那个和她接吻的男人怀里。这是先生的失败。凭刚才的那个电话,她觉得丈夫知道她的事了,这是

    两个破罐破摔的人。然而,那个坐着往前蹭的法国人的望远镜,是不是

    还在盯着这辆车子和我们呢?我不禁毛骨悚然,把身子靠近S子。来自

    飞驰而过的汽车上的人的那股子热情,传到了我的身上。先生的望远镜

    和电话是成功了,我们这对新情侣回首凝望着先生所住的山丘上的饭

    店,只见三只鸽子悠悠自在地飞翔。厕中成佛

    这是很久很久以前岚山的一个春天……

    京都大户人家的太太、小姐,花街柳巷的艺伎、妓女,她们身着华

    丽的服装,来到这山野观赏樱花。

    “对不起,借用一下洗手间好吗?”

    京都的女游客在肮脏的农家门口,羞红着脸,微微欠欠身子说了一

    句,绕到屋后,上了一间又旧又脏的小茅厕……春风摇曳着草帘,她的

    肌肤不由得痉挛起来。传来了孩子们哇哇的喧嚣声。

    看见京都仕女的这副窘态,贫苦农民便动脑筋,修盖了一间干净的

    厕所,挂上一块告示牌,上面写着几个黑油油的字:

    租用厕所

    一次三文

    赏花季节,游客拥挤,出租厕所非常成功,转眼间出租者发了大

    财。

    村里有个人忌妒八兵卫,对妻子说:

    “近来八兵卫出租厕所,转眼间就赚了一笔钱。今年春上,俺们也

    盖一间出租,要赚得比八兵卫还多,怎么样?”“这个主意不好。即使俺们的出租厕所盖好啰,可八兵卫是老字

    号,人家有老主顾。俺们是新字号,游客不光顾,岂不是鸡飞蛋打,穷

    上穷吗……”

    “胡扯什么呀。这回,俺所设想的厕所,不像八兵卫的那样肮脏。

    听说近来京城时兴茶道,俺打算盖个茶室式的厕所。首先,四根柱子用

    吉野圆木不够气派,要用北山的杉木,天花板用香蒲草,钉上水蛭形钉

    子,悬挂上吊锅的锁链替代使劲时用的绳索。这主意不错吧。窗户开落

    地窗,踏板用榉树的如轮木,便池前挡用萨摩杉。便池四周涂黑漆,墙

    壁涂两遍油漆,门户用白竹夹扁柏制成的长薄板,房顶用杉树皮葺成,再用青竹子压住,系上蕨草绳,修成大和式的。放鞋的石板用鞍马石

    做,旁边围上用青竹混编的方眼篱笆,洗手盆用桥桩式的,装饰用的松

    木也配以多姿的赤松。不论哪个流派,诸如千家、远州、有乐、逸见的

    精华,都兼收并蓄……”

    妻子听呆了。

    “那么,租费多少呢?”

    经过一番艰苦的筹划,总算赶在赏樱时节之前把漂亮的厕所修建好

    了,连告示牌也是拜托和尚制作,是中国式的,非常庄雅。

    租用厕所

    一次八文

    就算是京都仕女,也觉得过分奢侈,钦佩之余,望而却步。你瞧见

    了吗?妻子敲着榻榻米说。

    “我早就叫你别盖,搭了这么多本钱,结局可怎么得了啊!”“不要唠叨嘛。明儿只要到客人那儿去转一圈,保证光顾的人会像

    蚂蚁成群而来。我明儿要早起,给我准备好盒饭。只要转上一圈,保你

    一定门庭若市。”

    丈夫非常沉着。可是第二天,他比平时都贪睡早觉,上午十点才醒

    过来,一把将后衣襟掖在腰带里,把饭盒挂在脖颈上,带着几分哀伤的

    神情,回头冲着妻子带笑地说:

    “孩子他娘,俺这辈子所作所为,你总是横挑鼻子竖挑眼的,说我

    傻瓜,说我做梦、做梦的。今天要让你瞧瞧,俺只要到客人中转上一

    圈,保你顾客车马盈门呀。粪缸满了,你就挂上个暂停使用的牌子,拜

    托邻居次郎兵卫挑走一担两担的。”

    妻子纳闷。丈夫说到客人那里转转,是不是到京城去游说,吆

    喝“出租厕所、出租厕所”呢?她一筹莫展的当儿,一个姑娘往钱箱里投

    放了八文钱,租用了厕所。而后进进出出,租用的客人源源不断。妻子

    十分惊异,瞪大眼珠子看守着。不久,挂上暂停使用的牌子,忙着要把

    粪便挑走……终于到了傍晚时分,厕所租金达八贯之多,粪便挑走了五

    担。

    “莫非俺家老头子是文殊菩萨的转世?真的,他所说的梦一般的

    事,有生以来头一次变成了现实。”

    喜形于色的妻子买来了酒等待着丈夫,不料哀伤地抬回来的竟是他

    的尸体。

    “他长时间蹲在八兵卫家的厕所里,可能是疝气发作而死的。”

    丈夫走出家门以后,立即缴付三文,走进了八兵卫家的厕所,从里面上了锁。有人想推门进去,他就“咳、咳”地佯装咳嗽,连声音都咳嗽

    哑了。春天白日长,他蹲得连腰都直不起来了。

    京都人听了这个故事,议论纷纷:

    “真是风流人物的沦落啊!”

    “他是天下第一的茶道师啊!”

    “这是日本有史以来最奇异的自杀啊!”

    “厕中成佛,南无阿弥陀佛。”

    众人异口同声地称赞不绝。鸡与舞女

    舞女为什么要在腋下挟着鸡走路呢——已是半夜,舞女当然非常厌

    烦。

    舞女并不饲养鸡。是她的母亲饲养的。

    她要是成为走红的舞女,或许她的母亲也不用养鸡了。

    “要在屋顶上光着做体操啊。”母亲吓了一大跳。

    “不是一两个人,而是四五十人排成行,像女子学校的学生那样做

    体操。我说光着,只是光着脚丫。”

    在水泥屋顶上,洋溢着一派明媚的春光。舞女们伸展着自己的手

    足,恍如鲜嫩的春笋。

    “就是小学,如今也已经不在泥土地上做体操了。”

    母亲到后台门口来接她。

    “深夜公鸡打鸣儿。我捉摸着你会不会发生什么坏事。”

    母亲在外面一直等到舞台排练结束。

    “从明天起,要在观众面前光着跳舞呢。”本无心说,无意中又说了出来。

    “有个奇怪的家伙。在妈妈等候我的地方的旁边,是后台浴室。据

    说,有个汉子在那里呆呆地站了一个钟头,张望着浴室。其实那是镶嵌

    着毛玻璃的高窗,连人影也没有映现出来,顶多只能看见水蒸气珠子在

    玻璃窗上流淌。”

    “你瞧瞧不是,难怪公鸡半夜打鸣儿。”

    这里的习俗,凡半夜打鸣儿的公鸡,都要扔到浅草的观音庙里。

    说是这样可以消灾避邪。

    同观音庙的鸽子一起栖息的公鸡,都是它们主人的忠实预言家。

    次日晚上,舞女回了一趟家,顺路从本所走过言问桥,来到了浅

    草。她腋下挟着用包袱皮包裹着的鸡。

    在观音菩萨前,她解开包袱,鸡就跳到地面上,慌里慌张地振翅飞

    跑,不知去向了。

    “鸡,真是笨蛋啊。”

    她心想,它吓得躺在那边的阴暗角落里,怪可怜的。于是,她去寻

    觅,也没有找着。

    舞女想起人家曾经嘱咐过,要在这里做祷告。

    “观音菩萨从前跳过舞吗?”

    于是,她抽冷子低头施了个礼,然后抬头望了望,不禁愕然。银杏树高高的枝头上栖息着四五只鸡,都正在入睡。

    “鸡,怎么样了呢?”

    舞女前往简陋戏棚的途中,在观音庙前停住了脚步。

    昨夜的鸡,不知从哪儿走了过来。

    她满脸通红,逃了出来。鸡也跑来了。

    公园里的人望着被鸡追赶的舞女,弄得目瞪口呆。

    在拥挤的人群中,鸡一天天地恢复了野生的本性。

    鸡群会飞了。它们的羽毛上沾满了灰尘,变成灰白,却像浅草的流

    浪少年,敏锐而又逍遥自在。它们和鸽子一起,时而啄食豆子,时而飞

    到香资箱上逞逞威风。

    但是,舞女不想再从观音庙前通过了。

    即使通过,鸡也已经把她忘却了。

    舞女的家中又孵出了二十只雏鸡。

    雏鸡就是在夜半啼鸣,大概也不会不吉利吧。

    “就说人吧,孩子半夜哭闹,是天生自然的嘛。”

    “是的,大人要是半夜哭闹,就是怪事了。”

    舞女说了这样一些无谓的话。尽管如此,多少可以咀嚼出一点意思

    来。她经常与中学生同行。名不见经传的舞女也有与中学生同行的。

    刚回到家里,她就听见:

    “怎么搞的,鸡又半夜打鸣儿啦!你到观音庙去拜拜吧!”

    舞女不由得打了个寒战,笑了。

    “孵出了二十只雏鸡,就是说与二十个男人交往也可以啰。这样一

    来,我这辈子也足够了。”

    舞女的想法错了。鸡的预言指的并不是中学生。

    一个奇怪的男人来纠缠舞女。舞女腋下挟着包裹着鸡的包袱皮。

    与其说她害怕,莫如说她觉得拎着鸡难为情。于是,胆怯的她想

    到:对了,不妨大声喊喊试试。

    手里拎着鸡的舞女,的确是值得怀疑的。

    无疑,男人以为这是个好机会。

    “小姐,咱们合伙做个绝妙的捞钱伙伴好吗?我呀,每天都去翻翻

    你跳舞的那间简陋戏棚的垃圾箱。我这样说,不是说去捡破烂,而是在

    废纸堆中发现了扔着许多寄给舞女们的情书。”

    “啊?”

    “明白了吧。可以拿它做把柄,从那些笨男人那里赚一笔钱。这种

    事嘛,倘使能同后台一个女子合伙干,就更好了。”舞女想要逃走。男人把她抓住。

    她不由得要用右手——是用鸡推开男人的脸。

    鸡连同包袱皮压在男人的脸上,吧嗒吧嗒地振起翅来——怎么受得

    了啊。

    男人连忙躲闪开。他不知道那是鸡。

    翌日早晨,舞女从观音庙前经过,只见昨晚的鸡依然在那里,还朝

    她跟前走过来,不是吗?

    她扑哧笑了。这回她没有慌张跑开,是悄悄地离去的。

    一步入后台,她就听见:

    “诸位,让我们都来爱惜信件,不要把它扔在纸篓里。为了维护公

    共道德,让我们把这样的告示传到公园所有的戏棚后台去吧。”

    诚然,这样一来,或许不久的将来,她也会成为知名的舞女。化妆的天使们

    色彩

    那里和少年的梦是不同的色彩。

    我望着那色彩,从家里逃了出来。

    失魂落魄地走着,直到冰冷的针捕捉住我的脚。

    原来是大南瓜叶上的夜露。

    展望广袤的稻村,只有一点亮光。

    这点亮光,是少女在青竹长凳上放的焰火。

    我偷走了脚边的大南瓜,权作礼物送到长凳上。

    少女在青竹上麻利地把南瓜切开。

    南瓜瓤的橙色多美啊!

    历遍世界的人啊,哪个国家会有那种橙色的姑娘?

    纵令迄今我爱着少女们,色彩之神也会宽恕我的吧。风景

    我生长在山野的村庄,却把山庄和原野忘却。

    在山涧溪畔,我找到了少女。

    我只想与少女两人合影。

    每天我独自沿山涧上行下走,是为了寻找成为相片美丽背景的岩

    石、溪流和树丛。

    这样,我才学会了观察风景的美。药

    那孩子被人卖掉了。

    你再早点来就好了。

    她很珍惜你送给她的药。

    她确实把药带走了。

    她是个健康的孩子,从不伤风感冒,大概一生也不需要那种药。

    相逢之时,我和她都感冒了。

    少女大概相信这些药是感冒药吧。雨伞

    她是产雨伞的镇上一家雨伞铺的姑娘。

    阵雨来了。

    伞铺的人把晾晒在院子里的许多雨伞收了进来——我们听见了新油

    纸的沙沙声。

    雨过天晴,走出了家门,姑娘说,我忘记带雨伞了。

    阵雨又来了。

    雨过天晴,走出了旅馆,我说:

    我忘记带雨伞了。

    姑娘沉默不语,却把我的雨伞递给了我。

    我们犹如一对老夫老妻,将两把雨伞同时撑开了。

    不知什么时候,姑娘竟成为我的了。

    在旅馆里,为了让十分满意的情感安稳一下,我连触摸姑娘的指头

    也都忘却了。

    当天晚上,姑娘到了男方的家里。

    我没撑伞就去寻找这个家,雨水透过冬装直渗入我的肌肤。姑娘出嫁之前,必须把她弄回来。

    我探身去看看新盖房子的名牌,积在帽檐上的雨水泻了下来,响起

    像是瀑布的声音。

    厕所里的灯亮了。

    从厕所的窗口啪的一声扔出一把雨伞来。

    是一把又旧又破的雨伞。白发

    不到二十岁,却长了一头白发。

    而且是易断的白发。

    用牙咬住,把发根拔掉。

    我还记得,母亲就是这样给我捉虱子的。

    于是,女子入睡了。

    就是拔到天明,依然还是白发。

    一去刷牙,我满嘴都是女子的发香。花

    透过驶来此地的火车的车窗,看见遍地盛开着石蒜花。

    哟,你不认识石蒜花吗?就是那儿的那种花呀。

    叶子枯萎过后,花茎就要长出来。

    请告诉将要别离的男人一个花名,花儿每年一定绽开。恩人

    赤脚漫步在海岸边上,钱包竟从浴衣怀兜里掉落了。

    薄暮风平浪静,懒洋洋的海涛在舔着沙滩。

    我在廊道上晾晒脱浆零散了的钱包。

    女子从中发现了金线织花的锦缎袋子。

    原来是天满的天满宫智慧神的护身符。

    护身符内藏有一小张照片。

    是个农村风采的少女,她腰系半幅缎子腰带,眼镜腿插在发际间。

    这可爱的姑娘是谁呢?

    是我的恩人。

    啊,恩人?这时女子才认真地凝视着照片。

    我陷进池子,险些溺死的时候,是这姑娘救了我。

    但是,我却把相片连同坏了的钱包,落在避暑地的别墅走廊上。

    女子每次看到别的女人就会联想起来。

    那人很像你的恩人。其实,一点儿也不相像。

    她总是这样说:那是一个美丽的姑娘。

    她救了人,很像个美人儿——在我们愉快的谎言中,我的恩人被美

    化了。近来风传她在某地生下一个孩子。睡脸

    入睡,就倏然衰老的女子。

    入睡,就倏然焕发青春的女子。

    究竟谁令人悲伤,很难断言。

    我不认识睡相优美的良家妇女。

    想请教已娶歌伎为妻的男人。

    就是当了妻子还是不行。

    行为举止很不好啊!下摆

    她一边说“醉、醉,冷、冷”,一边打盹儿。

    她的脚是冰冷的。

    衣服下摆紧裹着脚脖子。

    翌晨,她脸上发烧,好像刚洗过温泉澡似的。

    她不停地揩着红脸,一大早两人就吃了火锅。

    醒来,我就想起不见踪影的女人们来了。蚊帐

    清晨,我寻访了她。

    绷直的白蚊帐里是空荡荡的。

    旅馆的人说,她带着随身的东西到男人那里去了。

    她蹲在男人家的后门,在洗涮男人的东西。

    一看见我,她就默默地走进屋里,马上开始更衣。

    她出来时,说了声:久等啦。

    她的房间里依然挂着白蚊帐。

    他们解开蚊帐的吊绳,两人钻进了里首。

    是新麻触及肌肤的感觉。

    咱们躲藏到日光的湖水里吧。

    我一边向书店的主人借钱,一边惦挂着膝上留下的女子的香味儿。

    我买来了女子的衣服和化妆盒。

    她在白麻上昏昏入梦了。

    一觉醒来,没有留下去日光的车钱。她没去旅行,我给睡眠中的她修剪了脚趾甲。被拴住的丈夫

    归根结底,丈夫无疑是被妻子拴住了。

    但是,如所说的那样,丈夫必须被妻子用细绳或别的什么东西拴住

    手脚,这种情况在人世间是时有发生的。譬如妻子生病,身体动弹不

    了,丈夫得看护她。要是高声把睡着的丈夫喊醒,病人就会感到疲劳。

    再说,有的病人躺在床上,远离丈夫的卧铺,半夜里妻子要怎么叫醒丈

    夫呢?最好还是用一根绳子,两头分别拴住夫妻俩的胳膊,妻子叫丈

    夫,只需拉一拉绳子就行了。

    害病的妻子是容易感到寂寞的。一会儿说风把树叶刮落了、做噩梦

    了,一会儿又说耗子闹得慌了。就是说,总要找点借口把丈夫叫醒说说

    话。她不能成眠,也不愿意看到丈夫在一旁熟睡。

    她甚至想出这样的游戏,说:“近来已经发展到拽绳子也很难把你

    叫醒了,我希望在绳子上拴上铃铛,拴上银铃。”于是,秋天的半夜,长期患病的妻子,铃铃地拉响了铃声,把丈夫唤醒了。那铃声是多么悲

    伤的音乐呀。

    话说兰子,她也用绳子拴住丈夫的脚。不过,这同病妻的铃奏出悲

    伤的音乐不同,而且恰好相反,是响起欢乐音乐的女人。她是个演滑稽

    歌舞剧的舞女。进入深秋,兰子从舞台的后台走到前台的途中,化过妆

    的裸体虽然冻得起了鸡皮疙瘩,但是跳起爵士舞,白粉很快就会沾上汗

    水。如果望望她那双轻盈的像活生生的东西般跳着舞的脚,谁还会想象到它是被一个丈夫拴着的呢。实际上,更确切地说,不是丈夫拴住她的

    脚,而是她拴着丈夫的脚。

    戏棚散场后,在后台洗澡时已是十点钟。洗过澡后,身上那股热气

    还没有消去就能回到公寓里来,这样的日子十天里只有四天。那六天要

    排练到凌晨两点,有时到三点,甚至到天亮。虽说是住在浅草公园附近

    的公寓,那里住着许多艺人,但一点钟以前就把大门关上了。

    “把绳子从三楼的窗口吊下来呀。”兰子在后台无意间说走了

    嘴,“我把这根绳子绑在他的脚上。从下面一拉,他马上就会醒过来。”

    “哟,这么说,那是真的绳子吗?”(缠住女人不放的男人称为绳

    子。)

    “兰子,你脱口说出了一件了不得的事呀。太危险了。比如说吧,我去拽那根绳子,反正他是在睡懒觉,他以为是兰子拽的,就把门打

    开。再不留神,人家跑上三楼房间里来,说不定他还没察觉到是别人

    呢。我马上就试试看,这真是一件趣闻啊。”

    整个后台的人都在开兰子的玩笑,这还算好的。可是,那根绳子的

    秘密竟传到了不良少年的耳朵里,他们不知从哪里把招待券弄到手,一

    伙少年坐在二楼的席位上,像行家里手那样,呼唤着舞台上的舞女的名

    字。这伙少年就是准备去拽兰子的绳子的。

    “今天晚上,那伙孩子也许要去拽那根绳子,所以……”这电话是从

    后台挂来的,丈夫用困顿的声音回答说:

    “是吗,那我把绳子捯回来吧。”

    “不,我有个好主意。”兰子带笑地说,“虽说都是些不务正业的小孩,不过他们呼唤舞台上的我。这是我重要的宣传员。我想好好还礼。

    请你把一些吃的东西,豆沙面包也行,拴在绳子上。反正这一伙人从今

    早起就好像没有吃上饭呢,他们一定会很高兴的。他们一定会说兰子很

    潇洒,会受到欢迎的。”

    “啊。”丈夫虽然打着哈欠应了一句,可是他这个诗人一贫如洗,哪

    有钱买面包呢。他环视了一圈房间,只看见兰子拿回来的花环。

    如今喜欢花更甚于面包这种风尚,在不良少年当中是不是没有完全

    泯灭呢?

    他们一边恶作剧地偷笑,一边使劲拽住兰子的绳子,出乎意外地没

    有反应,只见一个纸包从上面掉落了下来。哎呀,抬头望去,三楼房间

    的玻璃窗是紧闭着的。打开纸包,只见全是花、花、花。这是兰子的丈

    夫从花环上揪下来的人造花。少年们齐声高喊起来。

    “真会装潇洒呀。”

    “手法真巧妙,令人钦佩啊。”

    “明儿让我们把这些花扔给舞台上的兰子吧。”

    他们每人在胸前插上一朵花,并用其余的花把袖兜装得鼓鼓的,提

    着袖子走掉了。

    “可是,你想想,也许这不是兰子设置的焰火呢。”

    “这么说,她还在戏棚里。”

    “可能是她丈夫的心意吧。”“那不就更加高兴吗?”

    “听说他是个诗人哪。”

    总之第二天晚上,他们把这些花统统向兰子的舞台上投去。

    但是,就说兰子吧,既然她是浅草的女艺人,就不仅限于排练时晚

    归。有时候同后台的人到吉原卖杂烩的铺子里喝到凌晨三点半,有时候

    应客人的邀请到公园通宵营业的烧烤铺去吃上一顿。这些不良少年都看

    见了。他们自从拿到花之后,就成为兰子丈夫的朋友了。

    “要狠狠地教训兰子一顿。把她丈夫带出来,趁她丈夫不在房间的

    时候,进去把兰子的衣裳和化妆品统统用包袱皮包好,系在绳子上,当

    醉醺醺回家的兰子拽绳子的时候,包袱就会掉落在她的跟前。这意味着

    丈夫要把妻子撵出家门,我们按这种步骤。”

    这种步骤巧妙地准备停当的当天晚上,兰子被客人带了出来,他们

    当中有一个人跑到兰子的身旁说:

    “你这样见异思迁,不怕丈夫把你撵出家门吗?”

    “谢谢,反正我已经把丈夫拴在家里了。”白粉与汽油

    一

    白粉带着芳香,从舞台上飘落到破门而入的壁虎客的脸上来了。

    恐怕不只是芬芳吧。花粉从五十个全身裸露的舞女身上撒落下来。

    在聚光灯照射下来的光色中飞扬的尘埃,诚然是白粉吧。

    春吉抬头仰望头顶上的舞女的腰身,从鼻子到肺腑都充塞着白粉。

    就是说,他的肺腑在白粉的墙壁里,还带有浅黄色的汽油。

    他是小巴的少年助手。但他的小巴不串街揽客,不是那种四处招揽

    客人的外形美观的汽车。因此,总停在正在上演滑稽歌舞剧的电影院门

    前。

    这是一家可容纳一千二百人的电影院。不过,一千二百人中懂得白

    粉气味的人,只有像壁虎似的紧贴在舞台下的这部分观众。

    “这种人不是很多。”春吉想。

    “不是很多。”

    因此,这少年对不是很多的东西才感到无所谓。二

    春吉的车最拿手的,是接送浅草的艺人。诸如无声电影的解说员、漫才演员、说唱浪花曲的演员、吹笛子的演员等,净是些老熟人,因

    此,当然不能按照价目表上所写的一律收费一元。

    浅草有五六辆这样的出租车。

    漫才演员在舞台上曾从大钱包里掏出手巾让大家看。但在另一只小

    钱包里,连手巾也没有装进去。

    “喂,对不起。”

    这样的客人也相当多。

    春吉那辆车的司机是个漫才迷。

    “要是有个业余爱好漫才的姑娘就好了,两人可以一道巡回演出漫

    才,乘上旧式福特牌汽车,转遍整个日本。把汽车开进农村的祭祀集

    会,演它一段漫才,保证会大受欢迎,还会上报呢。如果巡回演出一年

    再返回公园的话,那么准能当上个了不起的漫才演员。”

    春吉还在各种演艺馆的后台充当小传递人——为的是挣点小费零

    花。

    他还充当侦探,受艺人委托,去探听别家戏棚里走红艺人的内幕。三

    柏油马路都淋湿了,好像下了一场春雨。

    唱《安来小调》的姑娘,脱下久留米碎白花布短外衣和布袜子回家

    去。

    怀抱婴儿的女人在大马路的对面行走。

    春吉追上姑娘之后,从助手席上跳了下来,说:

    “驹千代小姐,你没打雨伞,请上车吧。”

    “哟……可是……”

    驹千代虽然上了车,可是车子却没有要开动的样子。

    “怎么啦?”

    “可以吗?”

    驹千代脸颊顿时绯红了,司机看在眼里。他猛地快速把车启动了。

    “对面的人在看着我们啊。”

    “是吗。”

    “我觉得让婴儿挨淋,怪可怜的。”

    “是啊。我下车也是可以的嘛。”“是吗。”

    “不瞒你说,我们的生意是靠人缘来维持的啊……待离开公园稍远

    点,再一起回去。”

    “那是看小孩的吧?恐怕有四十多岁了吧。”

    “噢,大概是吧。是整天都包雇了,工资挺困难的……不知能不能

    找到这种人,只在我去戏棚的时候替我看看就行。”

    “您去戏棚的时候,找个地方托给人家带不好吗?”

    “可是喂奶……在舞台上,孩子吱吱哭喊的时候,无论如何也要努

    力干。有时乳汁濡湿了衣裳,把衣裳全弄脏了。”

    “我给你找找吧。成天茫茫然地在公园里晃悠的女孩子多的是啊。”

    “那就拜托你了。”四

    摊床成排,人群熙熙攘攘,这是公园大街的光景。在被摊床围住的

    圆形灌木丛中,盘踞着四五个男人。而且,他们还在那里喂养着两个小

    姑娘。

    从摊床上探出头来,就可以看见他们的生活情景。只见他们背靠树

    干席地而坐。他们除了去某戏棚的地下食堂讨些残羹剩饭之外,无所事

    事。

    从摊床前走过去的人,不止“定员一千二百人”。但是,知道那里的

    树丛中住着人的,恐怕莫过于“破门而入的壁虎客”了吧。

    比白粉的香味更加罕见。

    这里的姑娘,不像跳滑稽歌舞剧的舞女,她们不会撒下芬芳的花

    粉。她们带有土味。但那种土还不至于成为污垢。她们过流浪生活的日

    子还不长。

    元禄袖的薄毛织品衣裳,净遭到夜露的敲打。黄色的腰带还算明

    亮。辫子披肩长。

    这些男子和小姑娘生活在来往行人当中,恐怕没有什么人比他们更

    孤独了。五

    春吉带着其中的一个小姑娘去沐浴充满朝气的舞女裸露的花粉。

    在爵士乐的喧嚣声中,小姑娘入睡了。

    “这么困吗?”

    “唔。”

    “找个好地方睡吧?”

    “能带我去小客栈吗?”

    春吉让她睡在自己的空车里。

    “为什么不从那种地方逃走呢?”

    “不可能。”

    “你每天都做些什么事?”

    “白天什么事也不干。你是不是总在这里?我可以到这里来睡觉

    吗?”

    “你不想像滑稽歌舞剧的姑娘那样显耀地生活吗?”

    “那种生活,也并不太轻松吧。”

    春吉介绍她给驹千代看孩子了。六

    驹千代到地方上去巡回演出。

    孩子被他母亲抱走了,姑娘前来向春吉哭诉。她不由得想痛哭起

    来。流浪的厌倦的孤独——孩子把行将沉沦在这种孤独中的姑娘,拽回

    到现世人生中来。

    春吉为了安慰她,只能让她坐上汽车去兜风,除此别无他法。

    可是,途中他才发现汽油已经用光,便把车子停泊在铁路天桥下的

    加油站处。

    这是一座涂着黄色油漆、像箱子一般的建筑物。店里只有一个化了

    妆的店员。后面是大宅院的石墙,在铺着沥青的地上放着汽油。

    “你带钱了吗?”春吉向姑娘耳语。姑娘摇了摇头。于是他挠了挠

    头,环视了一下小房间的四周。

    “对不起,大姐,可以借用一下吗?”

    “借什么?哟,在那儿方便一下不就行了嘛。你不是个男人吗?这

    里面就跟公用电话一样呀。”

    “大姐是怎么解决的?”

    “你这人真讨厌啊,在附近借用嘛。”

    “你能不能替我请求一下那家呢?”当两人折回来的时候,姑娘已经能如数支付汽油费了。

    但是在上野公园的黑暗处,灭灯停车的时候,春吉和姑娘被警察发

    现了。七

    春吉的旧福特牌汽车,被乱棍打坏了。住在树丛中的姑娘被春吉夺

    走了,这是那些男人所干的勾当。

    姑娘被送进了少年监狱。

    司机当上了漫才演员的弟子。

    浅草公园和少年监狱之间不断地互通消息。据说,姑娘在监狱里生

    了孩子。于是,每当闻到汽油气味的时候,她就会想起春吉。

    春吉不知道上哪儿去了。

    白花粉依然不断地飘忽,据说也积淀在那里的音乐演奏者的银发

    上。百合

    上小学的时候,百合子心想:“梅子多么可怜啊,用的是比大拇指

    还短的铅笔头,拎的是哥哥的旧书包。”

    于是,为了要与自己最爱的友人有相同的东西,她用附在小刀上的

    锯子将长铅笔锯成几截,没有哥哥的她却哭着要家人买个男生用的书

    包。

    上女校的时候,她心想:“松子多美啊。耳朵和手指长了冻疮,微

    微发红,着实可爱。”

    于是,为了要与最爱的友人一个模样,她长时间地把手泡在洗脸盆

    的凉水里,还把耳朵濡湿,迎着晨风上学去。

    女校毕业之后,结了婚,毋庸赘言,百合子迷恋般地爱着自己的丈

    夫。于是,为了要模仿最爱的人,要与他一个模样,她就剪短头发,戴

    上高度的近视眼镜,蓄上胡须,嘴里叼着大烟斗,呼唤丈夫时“喂、喂”的,迈步活蹦乱跳,志愿去当陆军,等等。可是,令她吃惊的是,以上任何一件事情,丈夫都不允许她做。连对她要穿与丈夫相同的贴身

    衬衣也表示不满,要与丈夫一样不涂脂抹粉也露出不乐意的神色。所

    以,她的爱是被束缚手脚、不自由的,爱的萌芽像是被掐断,渐渐地衰

    颓了。

    “他这个人多讨厌啊。为什么不让我和他一样呢?我不能和所爱的人一样,太寂寞了。”

    于是,百合子渐渐地爱上了神。她祷告了。

    “神啊!请让我拜谒一下尊容吧,无论如何让我拜谒一下尊容吧。

    我希望能与我所爱的神成为同样的模样,做同样的事。”

    神灵的御音清亮地响彻了上空。

    “你应该变成一朵百合花,犹如百合花爱任何事物,犹如百合花爱

    所有的人。”

    “是。”百合子真诚地应了一声,她变成一朵百合花了。舞鞋

    一

    舞女只有她一人。有时乐师超过十人。她深受欢迎,也可以说是仰

    仗了爵士乐队。因此,拥向后台找她的男人也很多。不过,在旅行途

    中,她只是逢场作戏地接待他们。

    她在各种城市的电影院后台的镜台抽屉里,扔下了许多名片。

    但是,只有一个名叫辻的男子,说是想送给她一双舞鞋。他开鞋

    铺,自己做鞋,她把他的名片放进化妆盒里带回了东京。

    那男子说,请给我一双旧袜子来量量脚的尺寸大小,还说穿脏了的

    袜子要比洗干净的更能准确地弄明白脚形。她忙得没有工夫去思考问

    题,而且正赶上换装的时候,所以随手捡起一双袜子,轻轻地扔了过

    去。男子赶紧将它揣进兜里。乐师们笑她说,她受色情狂蒙骗了。

    过了两个月,那个叫辻的男子,依然杳无音信。她也觉得那个人可

    能是个女人袜子的收藏家吧。

    他那嘴唇的色泽像女子般漂亮,看起来确实不像个鞋匠,而是个美

    貌青年。除了感到美之外,他的容貌她全忘却了。不过,打那以后,她

    不时想起,那嘴唇的色泽同女人的袜子究竟有什么关系呢?二

    有一天,她忽然收到了辻寄来的挂号邮包。光看那邮包就知道装的

    不是鞋,但出乎意料,装的却是她的一只袜子。袜子从小腿以下破烂不

    堪。

    下午,也收到了他的信。

    信上这样写道:先前您给我的袜子,被狗咬破变成了那个样子。我

    想方设法,可怎么也捉摸不准您的脚形。实在对不起,希望您再送一双

    给我。

    话说得很像是真的。但是她想,也许不是狗,而是他自己咬破的

    呢。

    她心想,世间也有这种怪男人啊,便一笑了之,不予理睬。

    可是,有一天晚上,一只小狗混进浅草电影院她的后台里来了。

    呀!真可爱。她刚要伸出手来,小狗就叼住她的袜子,一溜烟似的

    跑掉了。

    她吓了一大跳。

    然后,她觉得一阵寒冷。

    她没有穿袜子就回家了。三

    她觉得那只白色梗犬,准是辻饲养的狗。

    其中一个乐师说,干这种事并不费事。用先前她给他的袜子,充分

    地训练狗,让狗做“拿来”的练习,然后在后台口只要命令狗“拿来”,狗

    就会去把她的袜子抢来。

    另一个乐师则说,赶紧给脚买保险,买现在流行的三万元保险可能

    会好些吧。不仅是宣传,说不定脚真的会被狗咬呢。

    她暗自思忖,拿保险金比跳舞好。她笑了,幻想着过瘸腿的富人生

    活。

    然而,乐师煞有介事似的列举了各种设想:说不定这个叫辻的男子

    是让狗去偷盗许多女人的袜子,让狗咬袜子为乐呢;也许他想要她一个

    人的多双袜子,才使唤狗的呢;再往深里说,也许他出于爱她的脚,或

    者出于恨,所以不让自己喂养的狗去咬伤她的脚;也许是受到别的舞女

    拜托,想让狗去咬伤她的脚,抢夺袜子,只是开始训练狗咬住她的脚的

    头一步吧。

    但是,难道这些设想一个都不中吗?

    不久,她收到了金色的舞鞋。当然是辻的礼物。四

    她穿上这双金色舞鞋跳舞了。

    她察觉自己在舞台上搜寻观众席,还觉察到自己搜寻的人就是辻。

    寄送舞鞋的小包裹,发自东京市内的邮局。辻肯定是带着狗到东京

    来了。

    他是不是鞋匠呢?令人怀疑。不过,他起初说想送鞋的事并不假。

    她曾思忖过:这可能是初恋心情的自白。

    她也曾考虑过:也许这是潇洒恋爱的圈套。

    事情就发生在她光脚穿金色舞鞋、脚汗渗透了舞鞋的时候。

    一天,她刚迈下舞台后面的台阶,小狗忽然咬住了她的鞋。狗牙扎

    在她的脚趾甲上。

    她哇地高喊了一声,倒在地上。她望着叼着金色舞鞋逃跑的小白

    狗,昏厥过去了。

    虽然伤势不妨害跳舞,可是从她的脚引发的喜悦已经荡然无存。这

    就是舞女之死。五

    她蓦地感到仿佛从梦中清醒过来似的。

    清醒过来的同时,又觉得自己仿佛已经死了过去。

    她还觉得自己似乎起死回生了。

    只是,观众的喝彩听起来就像是一阵冷笑。对她来说,简直是生死

    攸关的震惊。

    她意识到时,觉得自己的舞蹈方法太乏味,舞蹈本身也太没意思。

    让人看裸体,无聊透顶。

    她觉得自己变得聪明起来了。

    尽管如此,直到自己的脚遭狗咬以前,她还觉得自己的脚上确实栖

    息着一个活生生的东西。这个活生生的东西逃到哪儿去了呢?

    现在回想起来,那确实是与自己全然不同的另一种活生生的东西。

    只有让这种活生生的东西栖息在体内的人,才是活着的。这个活生

    生的东西一旦丧失了,虽然会变得聪明起来,但就像停了水的水车那

    样,人也就像死了一般。

    自己的脚,难道已经是活生生的东西蛀坏、糟朽的老巢了吗?

    她脚上那活生生的东西,连同金色的舞鞋一起,被白色恶魔般的狗

    叼走了。她听起来,爵士乐是空洞的声音。六

    辻寄来了道歉信。

    那是他四五岁的时候,他的狗生下的狗崽,叼来了女人的鞋。他去

    邻居家把鞋还给了人家。

    邻居家的女学生把幼小的他抱在膝上。那只鞋就是她的鞋。

    幼年的他一心认定:只有让狗去叼鞋才能获得美女的爱,除此别无

    他途。

    这个念头使现今的他也感到是一种令人怀念的回忆。

    他逐渐被称为喜欢狗的孩子。狗嘛,任何狗都喜欢玩弄鞋。

    对他来说,舞蹈是鞋的艺术。

    看到她的舞蹈,他回想起自己的幼年时代,于是萌生要送给她美丽

    的舞鞋的念头。

    因此,他的心情如同幼儿那样,憧憬是天真无邪的。是怀念幼年时

    代的往事之余所做出来的事情。

    她一边读信一边想,所谓天真无邪是假的,他肯定还是个色情狂。

    但是,这回的信里,发信人的住址写得清清楚楚。七

    她走进饭店的房间,还站着的时候,辻把桌面上的手绢捡了起来。

    她的金色舞鞋便从手绢下呈现出来。

    一看见舞鞋,她感到不可思议,心惊肉跳起来。

    他说:我一听见敲门声,就赶紧用手绢把它盖住了。然后提心吊胆

    地说了些道歉的言辞。

    她问:是你命令狗把鞋拿回来的吧?

    他回答说:我一次也不曾命令过让它去偷鞋,可是每次狗叼着女人

    的鞋回来的时候,自己也情不自禁,露出了高兴的脸色,因此它就养成

    了只要看到女鞋就叼回来的习惯。

    这种事且不去管它,她想要回鞋来,乃是因为在那以前她的脚上栖

    息着活生生的东西。她觉得这个活生生的东西仿佛逃到这里来了,所以

    才前来造访的。

    但是,她不知道该怎样说明才好。在搜索言辞的过程中,她涌起一

    股要作弄一下这个男子的念头。

    望着像供奉在祭坛上的自己的舞鞋的瞬间,她心中那股类似在舞台

    上玩弄观众的心情又复苏了。

    她捉摸着这种男人最喜欢干的事。就像奴隶侍候女王那样,她命令他把鞋给她穿上。

    他双手捧起金色的舞鞋,恭恭敬敬地将鞋举到齐眉处,然后跪倒在

    她的脚下。

    她战栗了。她高兴极了。

    她虽然觉得大概很滑稽,可是岂止不可笑,反而像举行庄严肃穆的

    神授予人生命的仪式一样,他认真的颤抖也传染给她了。

    她脚上跳来跳去的活生生的东西回来了。

    从舞鞋接触到她的脚的瞬间起,她成了梦中的女王。

    她虽然想骂一声“浑蛋”,把鞋踢到他脸颊上,可是他给她穿上鞋

    后,从她脚上渐渐……她也渐渐知道了……也许是因为她感觉到在他的

    体内,也有一种与他全然不同的活生生的东西,而且此时此刻这种东西

    正在猛烈地活动着。雨伞

    春雨似雾,虽然不会濡湿,却会浸润人的肌肤。跑出门口的少女看

    见少年的伞,这才察觉:

    “呀,下雨啦?”

    少女正坐在店门前。少年撑开雨伞,与其说是为了挡雨,莫如说是

    为了掩藏自己走过少女面前时流露出来的羞涩。

    但是,少年默默地将雨伞移过去给少女挡雨。少女只有一侧肩膀在

    雨伞下。尽管挨淋,少年却难以启齿说出“请过来”,然后让少女靠近过

    来。少女虽然也曾想过自己用一只手扶着伞把,但总是想从雨伞下溜

    走。

    两人走进了照相馆。少年的父亲是个官吏,即将调任远方。这是为

    他拍的临别赠相。

    “二位请并排坐在这儿。”摄影师指着长椅子说。

    少年无法同少女并肩而坐,就站在少女的背后。为了让两人的身体

    在某一点上接合起来,他用扶着椅子的手指轻轻地触摸少女的短外褂。

    这是他初次触及少女的身体。透过手指传过来的微微的体温,使少年感

    受到一阵似是紧紧拥抱着赤身少女的温馨。

    这一生中,每逢看到这张照片,也许就会想起她的体温来吧。“再照一张好吗?二位肩并肩,把上半身照大些。”

    少年只顾点点头。

    “头发……”少年对少女小声地说。

    少女猛然抬头望了望少年,脸颊倏地绯红,眼睛闪烁着光芒,充满

    了明朗的喜悦。她像孩子般乖乖地碎步走到了化妆室。

    方才少女看见少年经过门口,顾不及整理一下头发就飞跑出来,头

    发蓬乱得像是刚摘下游泳帽似的。少女一直为这乱发耿耿于怀,可是在

    男子面前,连拢拢两鬓的短发修饰一下也觉着害羞。少年也觉得,如果

    对她说声“拢拢头发吧”,都会羞辱少女的。

    向化妆室走去的少女那股子快活劲儿,也感染了少年,喜悦之余,两人理所当然地互相偎依,坐在长椅子上。

    刚要走出照相馆,少年寻找起雨伞来,忽然看见先走的少女已经手

    里拿着那把雨伞站在门口。少女发现少年望着自己,才意识到自己是拿

    着少年的雨伞走出来的,她不觉一惊。这种无意识的举止,难道不正是

    流露出她已经感觉到“那是他的东西”了吗?

    少年难以启齿说出“让我拿雨伞吧”,少女则无法把雨伞交给少年。

    然而,此时此刻两人与前来照相馆的路上迥异,忽然间变成了大人,带

    着夫妻般的心情踏上了归途。这仅仅是关于雨伞的一桩韵事……后台的乳房

    P子的嘴形,活像是个嘴馋的人。她的双唇周围,总像是有什么东

    西沾在上面。夏天还觉得她天真烂漫,或许最近已是深秋了吧,感到她

    的心总有些肮脏。

    “哪怕轻描淡抹呢?这么一副像小保姆的打扮,在外面溜达,非把

    追随漂亮舞台形象的戏迷给吓跑不可啊!”

    A子不客气地盯着P子说。

    P子“嗯”了一声,冷不防地将A子放在化妆台上的茶碗端起来,往自

    己的嘴边送。

    “是牛奶?我可以喝吗?”她马上皱起眉头,伸出舌头舔了又舔,然

    后说,“这牛奶怎么淡而无味?”

    “瞧你,这是我的奶啊。你不是明明知道是我的奶吗?”

    “是吗?这是人奶?”

    “别装蒜啦!”

    “我从来就没有喝过人奶。”P子将剩下的奶洒在手掌上,瞧了好一

    阵子,说:

    “听说用人奶洗脸很好,也让我洗洗,打扮试试。”她将奶往疙瘩脸上厚厚地抹了起来。

    A子泛起一种无以名状的厌恶感。

    “你经常照看我的孩子,我很感谢。不过,请你以后别把孩子抱到

    观众席或大门外。要是让观众知道舞女在后台给孩子喂奶,我的一切就

    幻灭了。就是在没有排练的时候,我也是要待在后台等到公园里没有行

    人时再走的,因为我不愿意让人看见我带着孩子回家。”

    “是吗?我可喜欢看到姐姐喂奶的模样呢。今后每天晚上我都替你

    背孩子回家吧。”

    “孩子到哪儿去了?”

    “在男演员室里,人家逗着他玩呢。我给你抱来。”

    全身化了妆的赤身裸体的A子解开乳罩,用湿纱布把涂在乳房上的

    白粉揩掉,在等候跑进来的P子。P子用双肘支撑着脸颊,目不转睛地凝

    望着A子喂奶。A子不想让P子看见揩掉了化妆的裸露的乳房,就转过身

    去,说:

    “天气转冷了。”

    “是吗?”

    “在舞台上,我常常觉得乳房疼痛。已经很冷啦。”A子说罢,忽又

    想起这样的情景:一旦回到自己那像男演员宿舍的家,P子会马上说:

    我也可以脱个精光吗?然后她就像在后台一样,把衣服全部脱光。A子

    想到这里,不由得觉得就是在舞台上,这样的小姑娘也会不断对自己形

    成一种压力。于是A子自己也感到恼火了。“像P子这样的姑娘才是真正的爵士乐舞女,才是不知秋与冬的孩子

    啊。”睡眠癖

    她感到仿佛有人揪头发似的疼痛,惊醒了三四回。知道黑发圈仍然

    绕在情人的脖颈上以后,她想明早向他说:

    “头发长得这么长了。这种睡法,头发真的会变长。”想着,她微微

    地笑了笑,安详地合上了眼睛。

    “睡着了我可不干啊。干吗连我们都非睡不可呢?热恋中的情侣还

    睡什么觉?!”

    到了不必与他分离的时候,她竟然说了一句这样的话,实在是不可

    思议啊!

    “只能这么说,人正因为要睡觉,所以才谈恋爱。绝不需要睡觉的

    恋爱,想起来也觉得太可怕。那是恶魔的所为。”

    “胡说!咱们起初不是也没有睡觉吗?再没有比睡觉更自私的东西

    了。”

    倒是千真万确。他一入梦就皱眉头,就从她的脖颈下把胳膊抽出

    来。她不论搂住他什么地方,忽然醒来,胳膊总是松弛无力的。

    “那么,我把头发紧紧缠在你的胳膊上,你使劲把它抓住。”

    于是,她便把他的和服袖子紧紧缠在自己的胳膊上,然后抓住它,可睡眠还是把她手指的力气全部夺走了。

    “算了。就按古人所说的,用女人的发网把你网住吧。”说着,她做

    了一个黑发圈,套在他的脖颈上。

    这天早晨,她打招呼时,他也笑了。

    “什么头发变长了,乱蓬蓬的缠在一起,连梳子也梳理不了啰。”

    随着岁月的流逝,他们把这样的事都忘记了。她渐渐地忘却他的存

    在,能够入睡了。但偶尔醒来,她的胳膊一定接触着他。他的胳膊也会

    搁在她的身上。待到不想这样做的时候,这已经成为他们俩的睡眠癖

    了。吵架

    盛开着红梅的窗口对面,碧蓝的海面上升起了海市蜃楼。

    “在东京……”新娘子说。

    她的父亲是个酒鬼。

    “在乡下的时候,我常听说东京没有醉鬼,那儿是不让醉鬼上街

    的。醉鬼一上街,马上就被警察带走。孩提时我就想:光是这一点,东

    京就该有多好啊。可是,来到东京,看见醉鬼还是……”

    说罢,她快活地笑了。或许是她想起了在街上看见的可笑的醉鬼?

    或许是在幸福的今天,她已经可以一边笑一边回忆父亲被酒折磨的凄凉

    的情景?

    “不过,倒没听说东京有夫妻吵架的事。”

    “哦?”丈夫吃惊地凝望着新娘子那副过分认真的表情,说,“倘使

    世界上哪块土地没有夫妻吵架,那么那里就是没有婚姻的国家了吧。”

    “我到东京已经快两年了,也没见过夫妻吵架的嘛,像是在乡下那

    样的。东京人到底贤惠,有礼貌。”

    “啊,原来是这么回事。就是说,这是城市生活的不幸。连夫妻都

    不能公开吵架。乡下人就不同,可以用街坊都能听得见的声音吵架,乃至公开扭打,还招来一大帮人围观。这该是多么幸福啊。东京太狭窄

    了。”

    丈夫看见新娘子显出一副疑惑的神色,马上停住了脚步。

    “事实胜于雄辩,这里是温泉旅馆的偏房,没有人看见,为了纪念

    新婚旅行,咱们不妨干一场精彩的试试!”说着,他冷不防地抓住新娘

    子的前襟,连拖带拉地硬把新娘子拽走,“喂,反抗呀!反抗呀!回到

    东京就不能为所欲为啦!”

    新娘子第一次面对男子的暴力,吓得脸色铁青。被连拖带拉,头发

    全披散了,她不由自主地一边哭泣,一边噼噼啪啪地殴打起丈夫来了。

    “怎么样?是不是觉得痛快些了?”

    新娘子破涕为笑,有点难为情,便把视线移开了。她满心喜悦,仿

    佛碧蓝海面上的海市蜃楼也在她身边燃烧起来。脸

    从六七岁到十四五岁,她在舞台上净是哭了。那时节,观众也真是

    能哭啊!

    自己只要一哭,观众也会跟着哭。这种想法,是她观察人生的最初

    的着眼点。在她看来,人们只要看她的戏就肯定要哭,人脸都成了哭

    脸。没有一张人脸是她不认识的。这样,对她来说,人世间是一张非常

    容易理解的脸。

    在整个剧团里,没有一个演员能像她那样,扮演美丽的孩童赢得这

    么多观众落泪。

    然而,十六岁上,她生了孩子。

    “一点也不像我。不是我的孩子。我不知道。”这孩子的父亲说。

    “这孩子连和我也没有一点相像啊。”她也说,“不过,的确是我的

    孩子。”

    对她来说,这女婴的脸,成了她第一张不认识的人脸。可以说,生

    产孩子的同时,她扮演童角的使命也就结束了。于是,她发现过去自己

    能使观众落泪的新派悲剧的舞台与现实社会之间,存在着一道巨大的鸿

    沟。放眼一看,这鸿沟是黑魆魆的。这黑暗中露出了许许多多陌生的人

    脸,这些人脸很像自己孩子的脸。在一次旅途上,她同孩子的父亲分手了。

    之后,随着岁月的流逝,她渐渐地感到这孩子的脸越发像那个分手

    的男人的脸了。

    不久,这孩子扮演的童角,就像她小时候那样,开始使观众落泪

    了。

    在一次旅途上,她同这孩子也分别了。

    一分别以后,她感到这孩子的脸很像自己的脸了。

    阔别十数年,在农村的小剧场里,她和依然巡回演出的父亲意外相

    遇了。因而,她知道了母亲的住处。

    去见母亲的她,一眼望见母亲,蓦然“哇”的一声,紧紧地抱着母亲

    号啕痛哭起来。有生以来第一次看见母亲,有生以来第一次真正地哭

    了。

    为什么呢?因为和她分别了的那个女儿的脸,酷似她母亲的脸。如

    同她不像她母亲一样,她女儿也不像她。但是,外婆和外孙女都很相

    似。

    在母亲怀抱里抽泣的时候,她感到扮演童角的自己是真的哭了。

    如今,她抱着奔赴圣地巡礼的心情,企盼着能在某地同自己的孩子

    和这孩子的父亲重逢,倾诉脸的故事,又回到巡回演出艺人的行列中去

    了。化妆

    我家厕所的窗,与谷中殡仪馆厕所的窗是相对的。

    两家厕所之间的空地,是殡仪馆的垃圾场。葬礼用的供花和花圈就

    扔在这儿。

    时令不过是九月中旬,墓地和殡仪馆已是秋虫鸣声不断。我说了

    声“有件事很有意思”,就把手搭在妻子和她妹妹的肩膀上,领着她们走

    到凉飕飕的走廊上。是夜间,到了走廊尽头,打开厕所的门,一股浓烈

    的菊花香迎面扑来。她们“呀”地惊叫一声,立即将脸靠近厕所的窗边。

    只见窗外盛开着一簇簇的白菊花。约莫二十来个白菊花圈并排立在那

    儿。这是今天的葬礼留下的痕迹。妻子一边伸手去摘菊花,一边说,不

    知多少年没能一次看见这样多的菊花了。我亮了电灯,照得扎在花圈上

    的银纸光闪闪的。我工作的时候经常上厕所,这天晚上不知多少次嗅到

    了菊花的芳香,彻夜的疲劳也就在这芳香中顿消了。不久,白菊在晨光

    中显得更加洁白,银纸开始熠熠生辉。我解手时,发现一只金丝雀吧嗒

    一声落在白菊花上不飞了。大概是昨日放生的鸟太疲惫,忘却飞回鸟巢

    了吧。

    这些景物,或许可以说是美吧。但是,我又不能不天天从厕所的窗

    望见这些送殡的花朵日渐凋萎。正好是在写这篇文章的三月初,我花了

    五六天时间,仔细地观察在一个花圈上绽开的红蔷薇和桔梗是怎样随着

    凋萎日渐改变颜色的。好在是植物的花,还算凑合。我又不能不透过殡仪馆厕所的窗观察

    人。有许多年轻的女子。为什么呢?因为男性很少进来,而老太婆不会

    长时间站在殡仪馆的厕所里照镜子,大概已经不是女子了吧。一般年轻

    的女子大都会站在那里化妆。穿着丧服的女子在殡仪馆的厕所里化妆

    ——一看见她们涂抹浓艳的口红,就好像看到了舔尸体的血红的嘴唇,我不由得毛骨悚然,抽缩着身子。她们却镇定自如。尽管她们确信谁都

    不会看见,然而身上表现出了背着人干坏事的罪恶意识。

    我并不想看这种奇怪的化妆,但这两扇窗常年相对着。这种令人作

    呕的偶然的一致也绝不在少数。我赶紧把视线移开。这样,倘使我从街

    头或客厅的妇女们的化妆联想起殡仪馆厕所里的女人,也无疑是一种实

    实在在的幸福。我甚至想写信给我喜欢的女人们,告诉她们,即使到殡

    仪馆来参加葬礼,也别进厕所,因为我不愿意让她们参加到魔女的行列

    里。

    可是,昨天……

    我透过殡仪馆厕所的窗,看到一个十七八岁的少女,用洁白的手绢

    一味地揩拭眼泪。无论怎么揩拭,泪珠还是不断地涌流出来。她颤动着

    肩膀在抽噎。大概是终于被悲痛压垮了吧,她咚的一声,就那么站立着

    倒在厕所的墙边上。她任由泪水潸潸落下,已经无力去揩拭了。

    大概只有她不是背着人来化妆的吧。肯定是背着人来哭泣的。

    这扇窗在我的心灵上留下了一种对女人的恶意。然而通过她,我感

    到这种恶意逐渐拂去了,而且拂得一干二净。这时,万没有想到她竟掏

    出一面小镜子,对镜莞尔一笑,机敏地走出了厕所。我挨了一盆水浇似

    的,惊讶不已,几乎高喊起来。对我来说,那是个谜一般的笑。妹妹的和服

    最近,姐姐穿妹妹的和服的次数多起来了,而且夜间走过妹妹同未

    婚夫漫步的公园的次数也多起来了。

    这公园绿树成荫,从春到夏,傍晚时分总是有几十对,甚或几百对

    的情侣手挽手地在公园里悠然漫步。

    她们的家就是在这公园的后面。

    姐姐经常把妹妹送到公园前面的公共汽车站,就像送别未婚夫似的

    再三叮咛。

    然而,此刻姐姐是为了取妹妹的药,才到公园前的城镇医生这里来

    的。

    最近,姐姐穿着的妹妹的和服都是她自己缝制的。

    “姐姐净给我买这些和服,比姐姐的和服还朴素呢。”妹妹常常表示

    不满。

    “因为我不想让你像我那样,穿着疯狂般的华丽的衣服生活,才这

    样煞费苦心的啊!”

    “所以不是说过让我去干活,别净让我玩吗?”

    “只要看看我,你就会明白我们是过着什么样的生活,我出门穿的同日常穿的是没有区别的啊。”

    “我觉得这样比游手好闲好得多。”

    姐姐频频转换职业,诸如艺伎、电影演员、舞厅舞女等。如今她在

    浅草的小剧场里跳新舞蹈。小剧场的年轻经理给她买了一幢房子,还成

    了家,只在高兴的时候登台表演一下就可以了。她把乡下的妹妹唤来,那是在她进入电影制片厂后不久的事。因为她想让妹妹实现她这一生不

    可能实现的,并且是这个世界上最幸福、最美满的婚姻。

    妹妹的未婚夫是由姐姐挑选的。妹妹的全套嫁妆也是由姐姐筹划

    的。在妹妹的身上,姐姐看见了梦中的自己。这两三年来,姐姐光是为

    了自己的化身——妹妹的婚礼,不知做了多么繁杂的劳动。

    “妹妹这个人简直没见过世面,在这个世界上,她似乎只看到我一

    个人。”姐姐对妹妹的未婚夫边笑边说,眼泪几乎夺眶而出。从自己的

    嘴里竟说出这样值得庆幸的话,她仿佛陶醉在幸福之中。

    如同姐姐给妹妹买的和服花样一样,姐姐所挑选的妹妹的未婚夫也

    是平凡的男人。

    姐姐心想,妹妹一生没见过世面,恐怕不能真正理解姐姐这番好意

    吧。而且她对于妹妹对男子使用的大胆言辞也深感震惊。妹妹纯朴的语

    言,远比姐姐疯狂似的语言要大胆得多,也越来越爱骂人,总是拿男人

    出气。

    妹妹婚后不久,就多次向姐姐倾诉:丈夫太平凡,真是美中不足。

    “你能向我,向我这个人直言不讳地提出过分的要求,你是幸福的

    啊。”说着,姐姐低下头来,紧咬着双唇。妹妹生病以后,马上回到姐姐的身边来,简直像是把生病作为离婚

    的借口而感到欣慰。然而,得了这种脊髓病就等于被宣判死期不远了。

    这一点,妹妹不懂,姐姐是懂得的。这回她把妹妹当作自己的孩子来看

    待了。

    “不管怎么说,这孩子只有我一个亲人了。”

    在和服里面,妹妹穿了一件像是击剑用的胸铠的紧身胸衣,从腰部

    支撑到胸部,而且在乳房处剜了两个圆圆的窟窿,看上去很像一个孕

    妇。秋色渐深,手也觉得冷了。她很衰弱,但脸庞反而红润,眼睛大而

    晶莹,化妆比姐姐还要浓艳得多,总觉得那是一种美丽的邋遢样。

    不久,妹妹入睡了。姐姐把紧身胸衣晾在向阳的廊沿上。又过了不

    久,紧身胸衣已经被扔在院落的一个犄角里,妹妹卧床不起了。天下雪

    了,庭院里的紧身胸衣蒙上了一层白雪。麻雀落在剜过的胸衣的两扇窗

    上,妹妹的乳房所窥视的圆圆的两扇窗上。的确是雪天的清晨,麻雀摇

    晃着脑袋。这好像是一个悲惨的故事。

    姐姐把妹夫唤醒,想让他去看看这幅景象。她还想说:女人的死,像妹妹这样生命力在不觉间消失,恐怕不是一种逼真的悲哀吧。妹妹缠

    绵病榻,妹夫一直住在姐姐家里,每天到公司上班。妹妹在病榻上回归

    童心,同时也痴心地爱恋着唯一的丈夫。任性的妹妹的这种变化,在姐

    姐眼里悲惨地映现出来了。为了爱,妹妹和丈夫似乎连死都忘却了。

    妹妹宛如白痴的暴君,不愿让丈夫离开自己的病榻旁一步。她要么

    说“我可不愿意你去洗澡”,要么说“我可不愿意你看报”。后来,妹妹终

    究忍受不了夜半独自醒来的那份寂寞,用红腰带把自己的手和丈夫的手

    捆绑在一起。她拽了好几回带子,把贴邻床上的丈夫给拽醒了。“你对她真是尽心尽意啊!”说到这里,姐姐为了确认自己没有理由

    妒忌妹妹,又说,“真可怜。不过,再忍耐些时候吧。”

    这种情况已经发生多次:妹夫从公司回来,看见在门厅相迎的姐姐

    就忽然驻足,呆立不动。姐姐看到这般情景,她的心也受到了撞击。然

    而,两人都默默无言。妹夫似乎把姐姐看成妹妹了。

    妹妹回到姐姐家里就缠绵病榻,姐姐穿用妹妹的和服的次数就多起

    来。

    姐姐一直过着只有三四件可替换的当季衣服的生活。就是对现在的

    姐姐来说,两三年前给妹妹添置嫁妆买来的和服也未免太朴素了。看上

    去姐姐和妹妹很相似,很年轻,像是同妹妹只相差一岁。病弱的妹妹,与其说是个人,莫如说是件覆盖着白雪的紧身胸衣,或是朵凋萎的花

    儿。姐姐既不是如今的她,也不是病前的妹妹,可看起来两者却又相

    像。姐姐面对镜子,有时会在镜子上发现妹妹的姿影。姐姐不仅穿着妹

    妹的和服,不觉间还梳起与健康时的妹妹相同的发型。

    夜间,姐姐为了给妹妹取药,走过妹妹和未婚夫漫步过的公园的次

    数也多起来了。她就是这样一个姐姐。最近,她经过这条路时,隐约地

    感到自己越发像妹妹了。

    公园里出现成双成对的情侣时,春天来了。一天夜里,为了向医生

    报告妹妹并发腹膜炎、离死亡没几个小时了的状况,姐姐又穿上了妹妹

    的和服,急匆匆地从那条路走了过去。她记得,那时是图书馆闭馆时

    间,她打馆前的人群中穿过去,却没有察觉到追赶她的脚步声。

    “琴子!”忽然有人呼喊妹妹的名字,她转过身来,一个不相识的男

    子已经站在她的身边:“啊,你不是琴子吗?”“错了。琴子她……”

    “我记得你的名字,你把我给忘了?”

    “琴子在家里,眼下垂危了。”

    姐姐和男人都气喘吁吁的。

    “又来了。先前你也说过,请你就当琴子已经死了。你还说:为了

    报答姐姐的情义,就当自己已经死了,这才出嫁的。”

    听了这番话,姐姐大吃一惊,反而沉静下来了。原来妹妹也有情人

    啊!她想在这黑夜里端详一番近在咫尺的这个男子的面孔。

    妹妹弥留之际,自己被妹妹的情人误认为是妹妹,这是多么不可思

    议的事啊!

    “你是说过就当你已经死了,可你却这样……”男子紧紧搂住姐姐的

    肩膀。

    “你不是这样活着吗?”男子使劲摇晃着姐姐的肩膀。姐姐踉跄了几

    步,无意中嘟哝了一句:

    “对不起!”

    这是在向妹妹道歉。原来是妹妹向姐姐隐瞒了有情人这回事,同姐

    姐为她挑选的男人结了婚。她是充当了姐姐的替身偶人吗?姐姐浑身瘫

    软,甚至忘却了这男子还在搂着她。

    男子一把将她搂抱在怀里。妹妹的情人至今依然恋慕着妹妹吗?姐姐蓦然想到自己要变作妹

    妹,了解一下这男子的心,再回去告诉行将死去的妹妹。这时她已情不

    自禁,泪如泉涌了。

    “你还是爱着我的,是这样地爱着我的。”男子把姐姐抱到树荫下。

    在这男子的拥抱之下,姐姐脑海里清晰地浮现出被丈夫这般拥抱着

    的弥留的妹妹。在这男子的怀里,她还梦见倘使妹妹故去,就同妹夫结

    婚。诚然,这是活生生的血的风暴。

    姐姐在妹妹身上寻找自己已经失去了的东西。由于妹妹的死,这些

    失去了的东西又在姐姐的身上复活了。遗容

    他是她的第几个情人,不得而知,好歹是最后一个,这则是十分清

    楚的。为什么呢?因为她已经濒临死境。

    “知道这么早死,还不如当初遭杀害更好啰。”她依偎在他的怀里,用仿佛回忆起许多情人似的眼神,甜滋滋地泛起了微笑。

    生命垂危,她还是难以忘掉她的美,难以忘掉她那无数次的爱恋。

    她不知道,如今这些却折磨着她。

    “男人都想把我杀掉。嘴上不说,心里也会这样想的。”

    为了抓住她的心,只有把她杀掉,除此别无良策。比起深陷苦恼的

    情人们来,眼下他正处在她甘愿死在他的怀里的时候,不存在失去她的

    不安的感觉。

    或许正因如此,他是一个幸福的情人。然而,他抱她已经抱累了。

    不断强烈地追求爱情的她,就是在患病之后,如果感觉不到投身在情人

    的怀里,也无法安然成眠。

    她越来越不行的时候,说:

    “请握住我的脚。我的脚太寂寞了。”

    仿佛死亡从脚悄悄靠近过来似的,她一再感到她的脚寂寞极了。他坐在她的病榻边上,紧紧地握住她的脚。她的脚像死了一般冰凉。可

    是,他的手掌却出奇地颤抖起来。因为他从掌心握着的小脚,感受到这

    是一个活生生的女人。这双冰凉的小脚给他的手掌传来了喜悦,如同接

    触到温乎乎、汗涔涔的女人脚心时所产生的那种喜悦。他感到有愧于

    她,这份感触犯渎了她的死的神圣。但是“请握住我的脚”这句话,难道

    不正是她在这人世上最后的爱的技巧吗?果真是这样的话,他对她这种

    悲惨的女性,感到几分惧怕了。

    “我们的爱恋,你已经无须忌妒了,你似乎感到有点不足吧。不

    过,我死了,你忌妒的对象就会出现的,肯定会在什么地方出现

    的。”说罢,她就咽气了。

    这句话应验了。

    前来守灵的一个话剧演员替她的遗容化了妆,仿佛要再现当年她同

    这演员恋爱时那种活生生的美。

    后来,一个美术家给她打石膏面型的时候,他对话剧演员忌妒之

    余,仿佛是要把她掐死似的。因为演员给她化妆,使她的遗容复苏了。

    这个美术家又给她打了石膏面型,大概是要怀念她的面影吧。

    他知道围绕她进行的爱情争斗并没有随着她的死而结束,感到让她

    死在自己的怀里,实际上只不过是一种虚幻的胜利罢了。于是,他到美

    术家那里去把她的面型夺回来。

    这具面型像女人,又像男人。看上去既像幼女,又像老妪。他用心

    中那团火忽然熄灭般的声音说:

    “这虽然是她,却又不像她。首先分不清究竟是男人还是女人。”“是啊。”美术家也沉下脸来,“一般来说,所谓面型,看上去不知

    是谁的话,就无法分清性别了。譬如,目不转睛地盯着像贝多芬那样魁

    伟的人的石膏面型,也会感到它像副女人的脸。不过,没有一个女人像

    她这样,是个十足的女性。我想,面型大概的确是女性的吧。结果还是

    这副模样,没有战胜死。死的同时,性别也就结束了。”

    “她一生是个女人,这是喜中的悲剧。连弥留之际,她也太女性

    了。倘使现在她已经可以从这个悲剧中完全逃脱……”他感到一阵清

    爽,恍如噩梦消失了。他伸出手来说:“在这具分不清是男是女的遗容

    面型前,咱们也把手相握起来吧!”舞会之夜

    在剧场的一楼和二楼上,只有两个身着洋装的女人,就是他的打字

    员女伴,和一个忧郁的日本化的外国中年女人。那外国女人的红头发,甚至使他感到一上年纪,竟落得如此可悲的下场,她简直就像个样品。

    附近有许多人梳着烟花巷式的美丽的日本发型。红头发的女人大概是个

    家庭教师吧。一个身穿长袖和服的十一二岁的少女,像凭靠在柔软的长

    椅子上似的,娇媚地偎依在外国人的怀里,简直像歌舞伎童角念台词

    般,用拖得长长的甜美声音在说明舞蹈节目。

    有个女人也带着个女孩走到了他们前面的空席处。这女人向带着外

    国少女的母亲做了一番长长的寒暄。

    “呀!令爱的这身装束多么漂亮啊。哦,前些日子您说的刺绣图

    案,就是这条腰带吗?”

    “是的。”

    “小姐,让我看看好吗?”

    少女站起身来,脱下短外罩,活像和服展览会的模特,骄矜地装模

    作样,慢慢地转体一周。她就像京都舞女那样,系着一条红色的半幅腰

    带,打了个松弛的花结。

    “啊!不论底色与金丝的搭配也好,刺绣的布局也好,真不愧是上

    乘之作啊。”打字员仿佛被这两个女人压倒似的,低声地说:

    “这就是所谓的奉承吧。”

    “是啊。”

    下一幕《菊蝶东篱妓》刚一开演,打字员又说:

    “这姑娘现在正在学它呢。”

    坐在他前面的椅子上让人看腰带的少女,随着舞台的三面小孩舞蹈

    的节奏,一边耸动着肩膀,一边模拟着打手势。看到她那纤细的手柔软

    地反翘着的时候,打字员对少女可能感到的惊讶和妒恨渐渐也传染给他

    了。

    被培养得像美丽的点心一般的小女孩,不是这少女一个人。身着长

    袖和服盛装打扮的不认识的少女们,在走廊上走来走去。

    打字员心想:今后她们的身价不管能卖到多高,打扮得多么美,贫

    困成长过程的昔日痕迹,恐怕也不可能完全从她们的姿影中拂去吧。而

    且今天的剧场到处都有妇女,她们一眼就能分辨出女人的出身。她们的

    衣裳与打字员想买的百货商店里的特卖丝绸,在分量上是不同的。每次

    舞蹈间歇的十分钟里,她除了出去吃盒饭外,一次也不想离开座席。这

    回是《柳雏诸鸟啭》,看到鹭娘更换了三次华丽的衣裳,她说:

    “光衣裳就得花好几百元,甚至上千元啊。”

    说罢,又像是觉得怪不好意思的,自言自语:

    “假使担心这种事,就没法子跳舞了。”“可是,光凭衣裳让人眼花缭乱,这样的舞蹈就显得肤浅了。”说

    着,他忽然意外地在盛大的舞台上,发现了弟弟从前的恋人。于是,他

    有一点脸红似的,涌起一阵不安的心绪。她是以舞蹈流派的名称作为

    姓,又改了分辨不出来是男还是女的艺名,所以在节目上没有察觉到。

    尽管如此,她无疑就是里枝。

    里枝是师家的心爱弟子。传说她当了师家的养女,将继承师家的事

    业。她十九岁光景上,曾同弟弟相恋过。弟弟当时是个大学生。古板守

    旧的父亲认为舞蹈师傅和艺伎都一样,当然不会同意这门亲事。尽管如

    此,他曾登门造访师家府上,为弟弟求娶里枝。可得到的回答是:她早

    就被开除,与这里毫无关系了,悉听尊便吧。弟弟与里枝成了家。可

    是,里枝很快就受不了学生哥那种粗俗和贫困,终于抛弃了弟弟。不

    久,她凭着那份聪明劲,借助那位师家的有力后援者的力量,实现了她

    回到师家的愿望。后来是什么时候,里枝为什么能登上净是日本舞蹈师

    家出场的舞蹈大会的舞台表演,他就一无所知了。弟弟由于和她恋爱,大学也只念了半截就中途退学,参加了业余剧团,至今依然一贫如洗。

    他联想到弟弟,又看看眼前里枝的舞台姿影,觉得未免太辉煌了。与其

    说他为弟弟憎恨她,莫如说他对她这种引人注目的飞黄腾达抱有好感。

    毫无疑问,她早已把五六年前那场寒酸的恋爱忘得一干二净了。一般观

    众恐怕没有一个人了解她的底细吧。熟悉者充其量有那么五个十个的。

    再说就算他大声高喊“背叛者”,舞台上的她恐怕连眉毛都不会动一动,继续跳她的舞,而他自己只有落得个面红耳赤吧。听起来长歌简直就像

    她生活的凯歌。他也同打字员那样,顾忌人眼,觉得很不自在。

    “有许多令人作呕的男女呀。”

    打字员仿佛找到了一条逃遁的路,低声细语了一句。“刚才在我后面,有人操着女人用语说话,真觉得讨厌。”

    “唔,大概是歌舞伎的旦角什么的吧。”

    有许多男人系着半老艺伎用的窄腰带那种颜色的又扁又硬的角带,随便地穿着黄色带胭脂红的粗竖条纹和服,还有少年系少女用的那种兵

    儿腰带,身穿长袖兜和服。打字员觉得这伙男女,连艺伎群体与之相比

    也要逊色几分,她对他们这帮人仿佛好容易才找到了发泄轻蔑的排泄

    口。

    虽说他是文艺部记者,却是在一家三流报社里任职。走出剧场后,他也觉得受到了日本传统美的感染,茫茫然地迈着脚步。不时看到的西

    洋舞蹈和日本舞蹈之间,有如新剧演员的翻译剧和歌舞伎剧那样不同。

    他经常行走在西洋式的银座,总觉得这是一条不可思议的街道。直到弟

    弟抱着大包物品从食品店的玻璃门匆匆走出来,他的梦还没有醒过来。

    弟弟险些撞上了他。

    “哎哟,哥哥!”

    “你怎么啦?干吗这么慌里慌张的?”

    “我妻子刚生小孩了。”

    他联想起里枝的舞台形象,说:“那就恭喜你啦。”

    “提前了六十天,是早产啊。所以……”弟弟说话的速度快得惊人。

    “是吗?不要紧吧。都说怀胎七个月的孩子能养成嘛。”

    “重量只有五斤重。”“一般婴儿多重?”

    “对不起,我急着走,失礼了。”

    “啊,喝杯茶再走嘛。”

    “接着我还得去接下田博士。不请可以信赖的医生看看,放心不下

    呀。”弟弟仿佛无法站住似的,心神不定,手足动个不停,“过两三天

    再……请多关照。”

    “不,我也一块去。先去医生那里,然后再去你家祝贺。”

    “是吗。”弟弟稍许镇静下来,这才发现他的伴侣。

    “可是……”

    “没关系嘛。”他说罢,又对打字员说:“那么再见。”

    于是,兄弟俩坐上了出租车。

    弟弟满脸挂着明朗的感谢的神情望着他,可是当自己的视线与他冷

    峻的眼光相遇的时候,弟弟说:

    “我坏事了吧?”

    “你是说那个女子吗?”

    “唔。”

    “她是报社的打字员。我这是第一次带她出来,说不定她接着还会

    去什么地方呢。”“可是这……”

    “什么,没关系的。在饭店或什么地方,她如果忽然想起在陋巷的

    简易住宅里,父母兄弟盖着又薄又硬的棉被躺着的事,就会感到很忧郁

    啊。”

    “看来她家很困难啰。”

    “对……怎么样,你高兴吗?”

    “唔。嗨,这就叫高兴吗?”

    他忽然高声笑了起来。弟弟过去的情人在大剧场的舞台上令人眼花

    缭乱地跳着舞。在差不多同一个时候,弟弟的妻子在贫困的家里生小

    孩。弟弟、里枝和弟弟的妻子都不知道这种情况。这是多么滑稽啊。而

    且,这究竟是怎么回事呢?现在同那个打字员相恋,可早晚终归要分手

    的。再过多少年后的同一个时候,他会做些什么,她又会做些什么,彼

    此又互不知晓。这是理所当然的。不过,到了那个时候,又会像现在这

    样笑了。会笑什么呢?他被一种诱惑搅动,很想把今晚里枝舞蹈的事告

    诉弟弟,于是他拍了拍弟弟的肩膀,说:

    “喂,好好干吧。”

    “唔,我也这么想。我当爸爸了嘛。再不好好干不行啊。”始于眉毛

    因为是女人,而且要就业,她就想选择一个以女性美吸引人的职

    业。可是,谁也没有说过她美。她找到的,却是禁止化妆的职业。

    一天,上司把她叫到跟前说:“你描眉了吧?”

    “没有啊。”她怯生生地用手指沾了点唾沫,把眉擦了擦。

    “那么,你是修剪过啰?”

    “没有啊,生来就是这样。”她几乎哭出来了。

    “唔,你好歹有双漂亮的眉毛,就是不在这里工作,你也能活下去

    吧。”

    从她的眉毛,上司找到了裁减她的借口。她才第一次明确地了解到

    自己的眉毛之美。她满心喜悦,连失业的悲哀也忘却了。自己也有美的

    地方,对结婚也就有信心了。

    丈夫没有说她的眉毛长得美。他说她的乳房美,脊背、双膝也很

    美,然后,然后……他告诉她,她身上有许多美,她沉湎在幸福中。

    但是,一想到丈夫搜遍她身上的美之后又将会怎样,她也就禁不住

    怀念起当初以为自己身上没有一点美而认命时,那种无忧无虑来了。藤花与草莓

    他们于暮秋结婚了。从冬到春,夜间寝室的窗户经常是关闭的,被

    沉重的帷幔覆盖着。

    如今这沉重的帷幔已经换上了夏天清爽的窗帘,仿佛给盲人般的新

    婚爱情,冷不丁地打开了一扇明亮的窗。妻子舍不得把玻璃门关上,无

    意中变得欢快起来,恢复了许久没有过的少女般的淘气。也许是吹拂绿

    叶微微摇曳的夜风的缘故吧。

    “初夏的空气,飘忽着一股乳汁的清香,真是芬芳宜人啊!”

    “飘忽着乳汁的清香的,恐怕是你自己吧——昨天也写了那样的回

    信。”

    “不过,这时节绿色的嫩叶,也飘溢出一股姐姐那种芳香啊。所以

    那孩子也想起姐姐来了。”

    所谓那孩子,就是指在故里作古的校友的妹妹。昨天这少女忽然邮

    来了一封天真的信。信上写道:我查看了姐姐的遗物,发现里面有你的

    一封信,通过姐姐,我知道有你这样一个人,实在令人思慕。因为我总

    觉得你就像我的姐姐。

    这妹妹多半是刚上女校的年龄吧。不知为什么竟爱慕起人来,就像

    梦一般地憧憬着同班生、高班生那样……仅仅因为是已故姐姐的朋友,她就觉得这人像她的姐姐了。“可不是嘛,应该好好爱护这般年龄的女孩子的感情啊。”

    “你大概想起自己任性的过去了吧?”

    “是啊。不过,这妹妹嘛,我肯定是见过面的,可现在怎么也回忆

    不起来了。”

    “虽然这样,你还是噙着泪水给她写回信了嘛。女人真叫人弄不明

    白啊。”

    窗外的紫藤花萼在摇曳。那紫色浮在清澈的月光下,更像朦胧的幻

    梦。丈夫轻蔑的口吻,没能滋润妻子的心田。妻子的感情多少被扭曲

    了,她说:

    “那时,奈良公园里的紫藤花也在盛开。看上去,高高的杉树梢上

    的这些花色,就像我们年轻姑娘的友谊之花啊……友人的妹妹,我想不

    起来了,可她的哥哥,我却记得清清楚楚。”

    果然奏效。丈夫的眼底出现了认真的神色。

    “我估计大概就是这么回事吧。你们的感情很好,说什么要结成真

    正的姐妹,所以接到她妹妹的信,至今你还很哀伤。”

    “也许是这样吧。虽然没有明确相认,可妹妹仅仅因为我是她姐姐

    的朋友,就觉得我好像真的是她姐姐了。她的信不是这样说的吗?同

    样,就说我吧,仅仅因为他是友人的兄长,也许就觉得他是我真正的哥

    哥呢。”

    “唔。”“喏,年轻姑娘的这种心情,你不觉得可爱吗?你这个人啊。”

    “大概是绿叶的关系,引起你这些联想,睡吧!”

    “不过,那哥哥不像你,跟我说了这么多可怕的话。说什么我永远

    爱你,直到最后你爱我为止。你的信,我很害怕,我全失败了。但是女

    人不这样说。我永远爱你,直到最后你不爱我为止。女人和男人不同,女人真无聊。”

    “别说啦,我到下面给你把草莓端来。”

    “唉,《枕草子》里有这样一句话:雪花飘在水晶念珠、紫藤花、梅花上,漂亮的婴儿在吃草莓。清少纳言也生过孩子吗?婴儿吃草莓的

    时候,嘴唇美到极致了吧。”

    有关奈良的紫藤花的回忆,妻子早已忘却了。她站在寝室窗外的紫

    藤花丛中,幻想着这可能是自己生下的婴儿的嘴唇。秋风中的妻子

    饭店的走廊和大厅的地板,明净如镜,仿佛映出一片秋日淡淡的彩

    云,十分静谧。他送走了某夫人,就这样登上二楼,回到自己的房间,未免有点无情无义。他便从楼梯中腹的书架靠最右边上抽出了一本书。

    好像与书一起会蹦出一只蟋蟀来似的。这本书原来是一部百科辞典。翻

    开的一页上,写着这样一句话:“秋风中的妻子”。

    “江户的狂歌[1]

    师。吉原大文字屋文楼之侄女,加保茶元成之妻,因吟咏狂歌‘萧瑟寒风报晚秋,桐叶飘零封文月’而得名,还擅长和

    歌……什么呀,太没意思了。”

    他不谙这首狂歌的意思,只是在寂寞的旅途中,无聊之余而学会

    的。他回到二楼房间,迎面扑来一阵女人化妆品的芳香。化妆台旁的纸

    篓里,扔了几绺脱落的头发。

    “啊!脱落了这么多吗?太可怜了。”

    他把脱发捡起来瞅了瞅,心想,夫人大概也会为自己的脱发而感到

    吃惊吧。他边盯着边将脱发绕在指头上,头发绕成小小的圈。

    他走到阳台上,夫人的汽车在一条白花花的路上奔驰而去。他闭上

    右眼,将脱发圈且作眼镜,放在左眼上,然后眯缝着眼睛,追寻着远去

    的汽车。他觉得夫人的车子好像是金属制的假花或玩具。他高兴得简直

    像个小孩儿。脱发当然有一股味儿,肯定是很长时间没有洗头了。这是一种辛劳的气味。他感到惊愕:是不是已经到了抱着她的头,也会感到

    她的头发凉飕飕的季节呢?

    他和这位夫人的关系,只不过是将房间借给夫人半个钟头而已。她

    的丈夫患肺病,迁居到这家饭店里。他夸耀自己的精神力量强大,不时

    说自己要靠信念去征服病魔,却一刻也不让夫人离开他的身边。他临终

    前两三天,夫人为了准备后事,不得不回东京的家一趟。可能是要解决

    钱或麻烦的问题吧。所以夫人将准备更换的衣衫悄悄地拿到他的房间

    里,梳妆打扮完毕,从饭店里溜了出去。

    由于这个缘故,夫人总是穿着白色罩衣,愁容苦脸地走在饭店的廊

    道上。这家豪华的饭店,冬夏两季西方的顾客盈门,热闹异常。在这样

    的饭店里,她这身家庭服饰的打扮,使他感到一种渗人肺腑的美。诚然

    是“秋风中的妻子”。

    汽车在海角远方消失了。

    “妈咪,妈咪!”一个四五岁的英国孩童一边用清脆的声音呼唤,一

    边跑到草坪上。母亲牵着两只哈巴狗随后跟了上来。那孩子的纯真甜

    美,使他确信画上画的天使并非虚构。干枯的草坪上,还残留着些许草

    绿,反而让人感到像修女全部外出的修道院一样宁静。小狗和孩童跌跌

    撞撞地跑到松林里去。他上次来,这片松林的上方可以望及的海,恍如

    一条蓝色的丝带。如今仅相隔两年,竟看不见了。莫非是松树枝梢伸展

    了?从看不见的海的远方,天空骤然阴沉下来。他刚要走进房间,远处

    传来了舞曲声,原来是喝茶的时间到了。

    然而,没有一个房客来喝茶。大厅里已经灯火通明,透过窗口,只

    见饭店经理和女领班模样的女人在跳华尔兹舞,仅此一对而已。这胖女人穿着西服,腰身很不适体。这是非常乏味的舞。

    离开了阳台,他躺在床上,曲肱为枕,就这样进入了梦乡。一觉醒

    来,忽听后院传来了秋风扫落叶的沙沙声,玻璃窗咯咯作响,这是秋天

    台风的前兆。

    “病人怎么样了?夫人回来了吗?”他心绪不安,本想给账房挂电话

    探询,却又觉得仿佛有双眼睛从深秋的远处盯着自己,一股抵触的情绪

    蓦然涌上心头,对夫人的爱慕也就越发强烈了。

    [1]在平安、镰仓、室町时代,尤其是在江户初期流行的一种诙谐

    的短歌。爱犬安产

    自古以来孕妇怀胎五个月时,于戌日就系保胎带。人们如此相信狗

    之易产。[1]

    我自己曾好几次充当狗的接生婆。新的生命诞生是件好事。

    生产和饲育狗崽,这是养犬者莫大的喜事。可是,去年竟接连两次遭遇

    狗的难产,尝到了苦头。

    硬毛猎狐梗和柯利牧羊犬都是初产。硬毛猎狐梗下的第三只狗崽在

    产道里窒息了,第四只狗崽是兽医用钳子把它夹出来的。不过,先下的

    两只狗崽和母狗得救了。难以对付的是柯利牧羊犬。预产期都过了一

    周、十天,还生不下来。在狗来说,这是罕见的。总想着今晚可能会生

    吧,可能今晚吧,我无法成眠。请来了两个兽医,连我的朋友妇产科医

    生(给人看病的)也请来了。狗崽是活着还是死了呢?动手术后是好还

    是坏呢?议论纷纷,最后还是施行剖腹产手术。从手术过程来看,母狗

    挺好的,可是当天夜里它就死了。一胎七只狗崽中有一半在胎中腐烂

    了。

    难产带来了两项损害,如果以金钱来计算,粗算也在千元以上。这

    另当别论,这只柯利母狗,连姿态都颇似撒娇的女孩子,它总陪伴在彻

    夜执笔的我身旁,把脸蹭在我膝上。我上厕所,它也尾随着来。因此,它死了我感到很寂寞,于是迁居到樱木町的家来。尽管如此,对比一下

    人的妇产科显著发达,就知道犬医生的产科太靠不住了。对于贵重犬的

    难产,希望人的产科医生也来会诊才好。却说硬毛猎狐梗这次产崽是第二回。从深夜十一点开始,凭它挠动

    产箱的稻草那副样子来看,就知道今晚它大概将下崽了。我给母狗喂了

    充足的蛋黄和麦片粥,并准备齐全助产用具,诸如脱脂棉、小剪子、细

    三弦线、酒精等。产箱就放置在我的办公桌旁。唯有今晚,妻子也穿着

    和服在我后面的被炉边打盹儿。因为这只狗总尾随在她的身后,她一看

    不见它,一刻也踏实不下来。

    果然,它从产箱满不在乎地走出来,到了妻子的枕边,在妻子肩膀

    附近的被炉上团团转,似乎是想在那里下崽。妻子不知道,她睡着了。

    不久,它的呼吸变得粗了,一边转动身子,一边呻吟。而且明明犯困,却睡不着,大概是腹痛吧。它不时打着哈欠,现出怪样子来。我一边阅

    读丹羽文雄的处女作《香鱼》,一边等待着。

    凌晨三点过后,终于来真的阵痛了。我检查了一下产道,觉得是时

    候了,就将它移到产箱里。它腹部朝天,憋足气使劲,这时候破水了,它舔着产箱底。不大一会儿,我无意中一瞧,它生产了。是四点整。

    “喂,生了,生了,起来吧,它生了。”

    妻子猛然坐起身来,可是她看见血,手指尖就发颤,显得惊慌万

    状。它是个胎包,像软乎乎的腊肠,又像胶皮气球。我习惯了,便用夹

    子捅破胞衣,把狗崽取了出来。

    当然母狗也拼命舔,试图把它咬破。狗崽浑身湿透,不一会儿它噗

    的一声张开嘴,动了起来。我用剪子剪了它的脐带,本想用线缝上后再

    剪掉,可又嫌麻烦,所以就这么剪掉了。只是先破胞衣后剪脐带,这顺

    序并没有错。然后,我把胎盘裹在脱脂棉里丢掉了。这是母犬要吃的东

    西。有两种说法:一说如果让它吃胎盘,会伤它的肠胃;一说让它吃了,奶水会下得好。下几头崽就有几个胎盘,让它吃其中一两个大概是

    可以的吧。母狗舔遍狗崽,狗崽仿佛从母犬的舌头那里获得了神秘的生

    命力,眼看着健康起来,已经开始爬行了。它寻找母犬的乳房。母犬把

    污秽物也给舔掉,忙得不亦乐乎。我也用脱脂棉给狗崽和母犬揩去它们

    身上的污秽。

    “总之,这一只总算活下来了。毛真是好模样。但是,总觉得它个

    头小了点啊。”我说着松了口气,揩去手上的血。

    妻子把产箱盖上,说:

    “小些好呀,比先前那些大的好下崽。肚子里还有很多吧?我总觉

    得害怕,不敢去碰它。这只狗崽一点也没吸到奶嘛,不是吗?”

    她把它端在掌上,看看它的肚子,原来这狗崽是只雌性的。

    过了不大一会儿,到了四点四十分,第二只狗崽有点堵塞产道,不

    过比第一只大,是只雄性的,很有精神,拦腰分为两种颜色,头部偏白

    色,有点招人讨厌。妻子把濡湿的狗崽抱在怀里,用她的体温暖和它,并一边用脱脂棉给它揩拭,一边像是安慰母犬似的说:

    “已经成活两个了,可以了。同上次一样。”

    过程不到十分钟,第三只狗崽顺利地产了出来。偏黑,像带上假面

    似的,这也是只雄性的。这只的胎盘让母犬吃了。好不容易把狗崽揩拭

    干了,可它还是向产道那边爬去,身子又濡湿了,头部沾满了血。妻子

    依次把它们搂在怀里暖和,她已经忘却起初的害怕了。

    “真讨厌,好像在怀里的什么地方吸,挺痛的。”再说,尽管母犬绝对信任妻子,可是怀里的狗崽在哭,它很奇怪似

    的,忽左忽右地歪着脑袋仰望。这时,旁边有个东西在不停地叫唤:

    “呼,呱呱呱……”

    原来是猫头鹰在叫。这只鸟仿佛极其不可思议地跷起脚,望着母犬

    产崽的模样,听狗崽的哭声。它岂止歪着脑袋,还围着产箱团团转,一

    味地盯着呢。

    “哦,你也在呀,我全给忘了。”

    我说着站起身来,给它喂了结草虫。

    第四只狗崽五点二十分产了下来,还是雄性的。妻子说,还有。六

    时,我让母犬站立,检查了一下,肚子里已经空荡荡,令人感到它很简

    单地就安产了。母犬呼噜呼噜地吃着蛋黄和麦片粥,还喝了清水。狗崽

    的小脚掌和嘴呈现纯洁的血色,幼嫩矫健。鼻头呈微黑。完成任务的

    我,揩去手上沾的黏液,阅读晨报,想着去旅行的事。妻子却一如既

    往,一边摩挲母犬的侧腹,一边说:

    “太好了。啊!太好了。狗崽睡得真香呀。”

    她还历数了我的旧友的名字,诸如石滨金作、铃木彦次郎、尾崎士

    郎、武田麟太郎等。她说今后要依次去看看他们的还没见过面的婴儿。

    她想更换一下狗窝铺垫的干草,便打开了木板套窗,暖和的朝阳洒满了

    房间。一月十八日。

    [1]戌为地支的第十一位,属狗。且日文中“戌”与“狗”发音相

    同。十七岁

    应妹妹之邀,姐姐也到寺庙的庭院去逛游,说是银杏都掉落下来

    了。到了寺庙,看见银杏树荫下的地藏菩萨堂前张贴着一张告示,上面

    写着“此处不许玩耍”几个字。仔细地看,这些黑字旁边,写上了浅淡的

    三个铅笔字:“不愿意”。

    这是孩子的字迹。

    姐姐知道是妹妹写的以后,赶紧把妹妹带回家里去。到了家里,妹

    妹受到责备,她也害怕,再也不敢到寺庙的庭院去了。

    但是,打那以后,“不愿意”就成了妹妹的爱称,遇上什么不顺利的

    事,妹妹一不愿回答,姐姐便从旁说声:“不愿意。”妹妹生气了。在类

    似的情况下,连母亲也是如此心直口快地逗着妹妹说:“不愿意。”而且

    说得很有节奏,轻柔而天真。吩咐妹妹做事的时候,也是用这样的语

    调。

    最后就这样将妹妹叫作“不愿意”。

    妹妹住院,回忆起约莫十年前的这些往事,给姐姐写信时就想署

    名“不愿意”。她高兴地削了铅笔。铅笔芯啪的一声断了,被风刮跑了,她又再削。这时她的眼睛里隐隐约约地闪烁着什么东西。不是在眼帘

    里,而是在白床单上移动着一粒黑色的米粒般大小的东西。

    “哎呀,真讨厌!”原来是削断的铅笔芯,是比铅笔芯还小的蚂蚁在搬运铅芯。妹妹抽

    冷子拍了拍床单。蚂蚁连同铅笔芯一起蹦起来,而后抱着铅笔芯掉落下

    来了。妹妹觉得很有趣,又拍了一下,它们比先前蹦得更高,蚂蚁还是

    抱着铅笔芯。她震惊不已,直勾勾地凝望着蚂蚁。是一只颜色很淡的蚂

    蚁。

    妹妹发现是铅笔芯,就寻觅掉落在什么地方。即使在这时候,蚂蚁

    照样认真地移动着。蚂蚁的细脚不停地迅速移动,不时又忽然停顿下

    来。移动的节奏犹如电动玩具似的。妹妹凝视着它,自己仿佛也变成一

    只躯体渺小的蚂蚁,感到床单之宽阔。白色的布像雪原,又像冰原。心

    头不禁生起一阵悲凉。

    生病以来,有时对一些细琐的事,她的感情也很脆弱。这种感伤充

    满了稚气,每每容易使她回忆起童年的往事。察觉到时,她就感到某种

    不安,仿佛已不知道自己的年龄,失去了年龄的依据。直到十七岁的今

    年,她也从未认真地考虑过自己的年龄。头一次考虑年龄的时候,她就

    害怕,害怕自己是不是不会长大。

    有一回夜半时分,妹妹感到仿佛独自被弃置在时间以外。母亲来探

    视的时候,若无其事地说:

    “昨夜走到庭院,只见夜露早已落在咸梅干上啦。”

    这样一句话,竟莫名地压在妹妹的心头上。

    “哎哟,夜露落在咸梅干上啦。”母亲在庭院里嘟哝了一句,最小的

    妹妹“哎呀”喊了一声,急忙站立起来,这当儿,她把蚊香给踢翻了。小

    妹妹就地蹲下来,用手一捏,蚊香散成灰了。她专心地把灰捡了起来。据母亲说,小妹妹也会那样做了。过后,妹妹回忆起来,不仅是年

    幼的妹妹拾灰的姿态,甚至连被夜露打过的咸梅干也可怜地浮现在她的

    眼前。她感受到这是夜阑人静的城市。

    “大家都入睡了,大家都很喜欢你。”

    她稍稍伸展双手,做出一个拥抱的样子。

    “让我休息吧!”妹妹说着,眼泪夺眶而出。战争期间,能让自己这

    样作为病人住院疗养,确是应该谢天谢地的。自己的身体什么也干不

    了,盼只盼能成为一个好人。

    如今,发泄了同蚂蚁玩耍般的稚气之后,她涌上一阵莫名的悲伤,这时她自己的脚下仿佛在年龄的台阶上踩空了,于是闭上眼睛,躺了下

    来。她想对蚂蚁说,把铅笔芯什么的搬走吧。然而话未出口,自己已经

    先感到寂寞了。

    这时,姐姐探视来了,妹妹心情愉快地坐了起来。

    “现在我正给姐姐写信呢。”

    “是吗,让我看看。”姐姐把手伸出来,妹妹却摇摇头,将信藏在枕

    头底下。

    “真是个孩子啊,可不能因为生病就撒娇呀!”姐姐定睛望着妹妹,她那呆滞的眼睛里露出了妊娠的疲惫神色,不过只是一瞬间。她旋即在

    妹妹的床上把手提袋打开,说:“这是姐夫的照片,叫‘孩子他妈来信

    了’。”

    这是姐夫站在中国房子墙根前拍的一张照片,技术并不高明,照片下方写着这样一行字:

    “孩子他妈来信了!”

    姐姐把脸贴在已经递给妹妹的照片上。

    “孩子他妈就是指我啊!一说孩子他妈,就像安置了什么东西似

    的,泛起一种无以名状的感觉。不过,听说军人都是那样子。”说着,姐姐把视线移开了。她的肩膀触到妹妹,妹妹的心已经许久没有这样扑

    通扑通地跳动过了,这种心绪直接传染给了姐姐。姐姐寻思:怎么回事

    呢?

    姐姐忽然站起来,走到不远的椅子上坐下。她挂着一副像是办完了

    什么事的脸,望着妹妹。妹妹察觉,是不是姐姐以为自己一味低头难

    过,正在休息呢?姐姐等待妹妹仰脸,而后把一个大包袱放在膝上。

    “猜猜这些是什么?我对妈妈说了,到孩子出世之前,大概回不了

    娘家,于是把这些都要来了,是给我的。”姐姐说罢,慢悠悠地把扣子

    解开。

    “这个,还记得吧?”

    “哟!”

    那是四岁就夭折的大姐的好衣裳。

    “本来打算出嫁时带走的,可一到出嫁就说不出口。这回为了孩

    子,好说了。心情同以前不一样啊!”

    包袱内装有红白的飞鹤图窄袖便服、红地绣金菊花纹的儿童外罩坎肩、紫地染白牡丹的圆领短和服罩衣、绯红绉绸和服长衬衣等。妹妹一

    目了然。

    小时候姐姐和妹妹都不知道自己还有个大姐姐。每年为了防虫晾晒

    衣物的时候,一看到这些好衣服,姐姐心里就想:也许是自己穿过的

    吧?她没有产生一点怀疑,虽然不记得自己穿过。大姐的事,是后来从

    伯母那儿听说的。姐姐佯装不知道父母悲伤的秘密,她已经到过分重视

    父母的年龄了。她后悔听了这件事,发誓绝对不向任何人透露,然而她

    却悄悄地告诉了妹妹,制造了一个感伤的对手。

    当然,不觉间,在家中大姐的死已并非秘密了。不过,至今姑娘们

    对这件事还是难以启齿。对姐姐和妹妹来说,大姐幼年的好衣服都是贵

    重的东西。

    “不知是生男还是生女呢?”妹妹说。

    “好像是女孩。”姐姐干脆地说,“妈妈也说,看我的样子,恐怕也

    是生女的吧,咱家爱生女孩儿。”

    “让孩子穿死人的衣服好吗?”

    “无所谓,现在哪能那么讲究呢。要是外人的或许不好,不过……”

    “如今这样的好衣服是很醒目的。”妹妹刚脱口说出,就觉得自己对

    十分珍惜这些衣物的姐姐有点忌妒,不由得震惊万分。

    “姐姐,你分娩也不回来吗?”

    “嗯,不打算回来。因为孩子爷爷不在家,还是不回来好。”姐姐笑

    了,可又想起什么似的说,“我们还没问过死去的大姐的名字吧?我要是生女孩儿,就佯装不知,给她起个大姐的名字,叫爸爸妈妈吃惊。我

    曾对你谈过这种想法,你还记得吗?但问也好,本来就不该以这种少女

    的感伤来给孩子起名字嘛。我要让他在战地上给孩子起个名字。这是我

    作为一个女人的心情,不能冒犯孩子的名字。”

    妹妹点了点头。

    “下回,也许我会让婴儿穿着这些衣裳来呢。你要好生注意身体

    啊!记得妈妈说过,让外孙女穿上,干净利落,孩子一定会很健壮的。

    妈妈想得真多,确实令人感激啊!”

    妹妹泪如泉涌,用双手捂住了脸颊。姐姐连忙安慰她,把她的激动

    归于生病的缘故。妹妹显得格外沉着,只感到是一种爱抚,是一阵清

    爽。

    然而,随着心灵的净化,妹妹尚有难忍的悲伤,那是爱的痛苦的折

    磨,即别人一点也不理解自己。连母亲和姐姐也如此,即使自己想拥抱

    母亲和姐姐的生活方式,可没等手够着她们,自己就吧嗒一声先倒下

    了,反而还要像孩子似的被她们拥抱起来。连姐姐也不理解自己啊!

    她这颗激动的心,似乎可以飞上苍天。她相信,神一定会保佑姐夫

    和即将诞生的婴儿的。她向远方合掌祷告的时候,是活生生的,是激动

    的。裙带菜

    医院夜来早,九点半就已是鸦雀无声。夜间最易感受到,连药味都

    变成了春天的气息。今天值夜班,白天外出。想起电车上的事,就忍俊

    不禁,独自一人也有些倦怠了。

    电车厢里,有的人把写着“各中学送货人”这样的帽子的纸袋放在膝

    上,也有的母亲带着孩子乘车来,母亲走进车厢里坐下,头戴新制帽的

    男孩腼腆地站在乘务员身旁。

    一个女人专心地把废丝线解开。这是一小团缠绕着红线和像是浅蓝

    线又像是灰线的废线团。她用双手的手指轻轻地理开,找到线头拉出

    来,在左手小指卷上旧明信片做缠线板,把线绕在上面。红线绕在小指

    根,浅蓝线绕在小指尖,边拆边绕,边绕边拆,相当灵巧熟练,连纠缠

    在一起的线也都很麻利地理开,简直不可思议。看着不觉得是一种烦人

    的工作。进展顺利的时候,线团直落到膝上舞蹈着。有时绕着的线很

    短,线团也掉落下来。但是,女人仍然专心地干个不停。看上去线和小

    指活像是一件东西。

    为了弯弯腰轻松一下,女人很自然地将两条腿伸直,我也不自觉地

    采取了这种姿势,舒快地凝望着这般情景。

    眼下,大概是线的供应紧张,连废线都拿出来了。早先她可能是将

    毛线团放在膝上编织衣物的吧。不,战前这女人肯定就是这种人。她的

    眼睛垂下时,眼梢有点上翘,是一副紧绷绷的面孔。下车时,她匆匆地把废线绕成一团,揣在和服的袖袋里,露出一副略带疲惫的神情,站起

    身来。这个常见的女人,已是四十开外了。

    在医院值夜班的时候,我蓦然想起那情景,仿佛让人看到女人的幸

    福。当时的心绪不知是怎么回事,虽然觉着可笑,但还是很快乐的。我

    从容地给老家写一封信。

    “对不起。来了个食道有异物的病人,请打开透视室吧。我已经叫

    技师来了。”耳鼻科护士走了进来,冷不防地说道。

    “是。”

    “拜托了。”这回她把声音压低,迈近一步,不由得靠边站着。

    我拿着钥匙走了过去。廊道上的电灯昏昏暗暗的。

    打开了透视室沉甸甸的门,机械从黑暗中异样地浮现出来。用手摸

    索着打开了电灯。马上传来了脚步声,透视技师、医师和抱着一个约莫

    三岁小男孩的护士走过来。患者就是这个小男孩。男孩的双亲也跟着来

    了。

    “请给透视,拍张片子。”医师对技师说。

    我随在技师之后走进室内,从技师身旁擦过,落下黑幕,一切准备

    停当。

    技师一边对准透视仪器,一边问道:“他吞了什么东西?”

    “据说是围棋子儿。”医师答道。

    “围棋子儿,哦?”技师稍转过头来,望了望男孩,仿佛要改变他印象中这孩子的年龄

    似的,而后又嘟哝了一句:

    “孩子大概以为是点心吧?”

    谁也没有笑。母亲更是手足无措了。

    “不,不是这样。围棋子儿,每天已经……喏,小家伙……孩子他

    爸,你在孩子身旁,怎么就不晓得呢?”

    父亲哭丧着脸,沉默不语。

    孩子若无其事,护士给他脱衣服的时候,他却说:“没吞、没吞,我说没吞嘛!”他伸开双手,冲母亲的方向划来划去。护士好不容易才

    把他的衣服脱光,将他放在透视台上。

    “好了。”响了这声信号,室内变得一片漆黑。机械声吱吱作响,荧

    光屏上显示出可爱的骨骼。

    孩子的身体被放在凉飕飕的板上,他哭闹着、挣扎着,护士从两边

    把他抓住。医师一边调整光圈,一边注视着荧光屏。

    “噢!”医师喊了一声。

    护士们听见这喊声也都瞧了瞧荧光屏。一粒围棋子儿卡在食道上。

    当场给病人拍下了一张X光片,旋即将病人送进了手术室,并施以

    乙醚麻醉。男孩赤身裸体地躺在强度照明下的白晃晃的房间里,用手触

    摸一下,就会被他吸引住似的,变得十分可爱。

    护士望着挂上额带镜的医师手中细长的器具,嘟哝了一句“瞧这小口”,就扒开了男孩的嘴。

    医师把器具插入男孩的咽喉深处探查,总是难以把围棋子儿取出

    来。护士凝望了两三回医师的手法,都非常担心。

    “不行啊!”医师捯了捯手中的器具,再试了试,依然取不出来。

    “真不好办啊!干脆把医疗部的一粒围棋子儿拿来变变魔术,说

    声‘喏,取出来了’,不就对付过去了吗?”当班的医生一边开玩笑,一边

    直率地叹了口气。

    “魔术能叫他吃饭吗?”一个年长的护士用生气似的口吻说。

    “到那时,再请别的医生给取出来呗。”另一个护士直截了当地说。

    护士们相互轻蔑地一笑。真令人焦急啊。

    医师又重新操起器具说:

    “到底是粒难办的棋子儿啊!”

    话音刚落,护士们都探过身来。大家都不由自主地张开了嘴,在众

    目之下,一粒棋子儿吧嗒一声出来了。

    “原来就是它。”

    医师扔下手中的器具,用纱布把棋子儿捏起来。护士们也松开了抓

    紧小男孩的手,钦佩地望着这粒滑溜的脏棋子儿。

    “哎哟,唷。”“嘿。”

    “小孩醒过来了。”医师说。

    “是,是。”耳鼻科护士兴高采烈地说,“哦,来呀!”

    她刚想抱起孩子,有人从旁边伸过手来说:“等等,让我来抱。”

    耳鼻科护士说:“哎哟,多滑头,高兴啰。”

    男孩愣住了。一被抱起来,他就哭丧着脸。

    “好了,好了。已经完事了。”护士抱着孩子摇了摇,刚要迈步,闻

    讯赶来的母亲一个箭步跑了过来,护士马上将孩子交到母亲的手里。

    “谢谢。真不知该怎么谢谢你们才好。啊,太好了。痛吗?不痛

    吧。”

    “就是这个。”医师说着,让孩子的父亲看了看棋子儿。

    “嚯!”父亲伸出手来,医师却忘了把棋子儿交给他,他只好一边望

    着一边说,“的确是春宵一石值千金啊!”

    “把这个洗洗再给他吧。”医师吩咐护士说。

    “不,不用,这样就行。唔,是黑子儿。怎么说呢。也许是黑子儿

    好啊。要是白子儿,滑溜溜的更难夹住啦。”

    这句话,似乎触怒了医师。

    “这么说,您是执黑子儿啰?”“误诊,误诊,是死子儿,被吃掉的子儿啊。”

    “哦,是吗。”医师不禁苦笑起来。

    父亲让孩子看了看棋子儿,正经八百地说:

    “危险呀,孩子。以后别再摸这玩意儿啰。”

    孩子的父亲同客人下棋着了迷,连孩子把棋子儿吞下去都不知道,这才更危险呢。这个风度翩翩的父亲变得滑稽可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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